“未来不知道该干什么。”1月11日,和俱乐部已经解约的海波(化名)看着桌上陪伴自己两年多时间的键盘,突然有些无所适从。
一个月前,25岁的海波决定和效力多年的俱乐部解约。年龄渐长的他在高强度密集赛程中,感觉身心难以支撑。他决定退出电竞江湖,换种生活重新开启自己的人生。
但解约的第二天,海波就发现自己并不清楚未来在哪里,“这几年就和电竞打交道,要想从事其他工作谈何容易。”
“电竞就是青春饭。”在国内经营着一家陪玩工作室的唐辰(化名)毫不讳言,“职业选手退役年龄大多在二十三四岁。和传统体育相似的是,选手在退役后同样对未来感到迷茫。”
这里是无数年轻人怀揣着电竞梦想涌入的地方,也是无数职业选手因为年龄、状态等因素告别的舞台。
“每年有上百名职业选手面临退役。这其中大概只有1/10是行业知名选手,更多的是默默无闻的普通队员。”电竞行业资深观察者郭凌说,“和知名选手在退役前已安排好未来出路不同,他们没有更多更好的机会和选择,如何生存下去,成为他们直接面对的问题。”
做主播、陪玩、创业,光环褪去后走到人生岔路口
1月9日,凌晨2点。“今天到此为止。要想看兄弟吃鸡的,明天接着走起!”面对摄像头,27岁的于辉(化名)微笑着向电脑挥了挥手,也不管另一端的粉丝是否看到,匆匆将摄像头关闭。
“连续玩4个小时的吃鸡,还不停地和网友互动,太累了。”于辉点了支烟,使劲儿吸了几口——公司规定直播时不能吸烟。
做游戏主播的3年时间里,于辉已练出一张厉害的嘴,和一颗看淡外界评论的心。即使在直播过程中被网友嘲笑技术差、难得“吃上鸡”,他也一笑了之。“没办法,你得靠他们的打赏才能赚钱。”
在做直播之前,于辉有着一份让身边年轻人羡慕的职业——“电竞选手”。他曾效力于国内一家电竞职业俱乐部,并随队参加过多次国内赛事。
但年龄的增长,让于辉在比赛中的精力日渐下滑,甚至频繁出现关键失误。不得不“服老”的他和俱乐部多次沟通后,最终选择退役。
“现在游戏主播也不好做,粉丝都被头部主播吸引走。”于辉颇为无奈,名气不大的他只能选择在凌晨直播。当头部主播结束工作后,数十万网友容易分流至其他小主播房间,此时有一定几率被这些粉丝注意。
直播每个月能为于辉带来8000至10000元的收入,这是他不做电竞选手后唯一的经济来源。
几乎同一时间,唐辰趿拉着拖鞋,啃着苹果钻进小区楼外的网咖里。他一边向熟识的客人打招呼,一边刷卡上机,登录进电竞直播赛事网站,驾轻就熟地点进录播的魔兽争霸黄金联赛,看了起来。
2015年,结束自己电竞职业生涯的唐辰,用俱乐部发的奖金和朋友在老家合伙盘下一间近400平方米的门面,开始做起网咖生意来。
“没办法,当时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就和朋友合伙开了网咖。”唐辰紧盯着屏幕中的赛事进程,头也不回地向记者介绍,“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喜欢玩王者荣耀、绝地求生等游戏,也给我们带来些赚钱机会。”
几个小时后,唐辰所支持的选手惨败,这让他很失望:“如果Sky也能参赛就好了,他可是人皇!”
唐辰的偶像Sky李晓峰在微博中转发了这场比赛的战果,同时对获得冠军的老对手Moon发出祝贺。下面的留言里,多位网友呼唤这位曾经的中国电竞第一人能回归游戏。
但李晓峰没有回复这些留言。自2015年退役后,他越来越习惯自己的新角色——中国电脑硬件外设知名品牌钛度科技创始人。如今的他更多地出没于各种商业活动现场,为台下的创业者讲述自己的商业历程,和商业大佬们谈笑风生。
“当电竞选手的光环褪去后,我们需要考虑的是如何存活下去。”唐辰表示,“和那些声名显赫的顶级选手不同,我们这些普通的职业选手退役后大多默默无闻。特别是早期的职业选手没赶上现在的好时光,退役后也没有那么多发展空间和机会。”
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游戏主播成“第一选择”
从当上游戏主播的第一天起,于辉晚上就不怎么睡觉了。
“高中还没毕业就辍学了,现在无论学历还是经验,都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只好继续在这个领域去找出路。”于辉说,除了电竞游戏外,自己几乎什么都不会。
于辉给经纪公会负责人打了个电话,问能不能在直播中推荐下自己的网店,对方反问,“你有那么多粉丝愿意买单吗?”
2016年7月,退役的于辉以6000元的底薪签约了浙江一家游戏直播公司,成为职业主播。拿到底薪的前提是每天直播至少4小时,每个月还得完成在直播平台上粉丝给刷3000元礼物的“任务量”。
但游戏主播并不好当。这一职业几乎成为当下不少电竞选手退役后的第一选择,“原电竞选手”的头衔在直播平台上随处可见。
据艾瑞发布的《2018年中国游戏直播市场研究报告》,2017年中国游戏直播平台用户规模为2.2亿,2018年预计达2.6亿。庞大的市场吸引着越来越多的职业选手和普通玩家进入主播行业。据国内直播实时数据监测平台小葫芦显示,截至2018年7月,王者荣耀主播人数达到63.5万人,刺激战场达到35.5万人,英雄联盟主播人数为22.9万人。
“别说原电竞选手了,就连现役的选手,在虎牙、斗鱼等平台上都随处可见。”游戏行业资深观察者郭凌说,“其中不乏当前仍活跃在电竞赛场的顶级选手。”
直播平台资源以及粉丝经济被这些顶级选手、大主播牢牢把控。
2018年11月,在企鹅电竞特意为英雄联盟前知名选手若风所开设的直播间里,涌入700多万人观看了他入驻平台的首播,其中不乏多位电竞职业选手和娱乐明星。业内传闻称,当天若风共获得数十万元的打赏。
这让于辉很羡慕,“知名选手一场直播获得的打赏,能顶我一年多的工资。”于辉所在的直播公会里,像他这样的“退役选手”还有20多个。他们大多都是在退役后不知道能干什么,于是选择做游戏直播。
李栋(化名)比于辉小2岁,来自农村的他曾效力于国内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半职业俱乐部。
“我不当主播的话,只能找个工地打工。”让李栋欣慰的是,4年时间的堆积和经营,自己如今已有一帮固定粉丝。现在他每天的直播都会收到1000元上下的礼物,每个月加上底薪能赚到一两万元。
“直播时得满足粉丝任何要求。”李栋小心经营着粉丝资源,“对方要求你唱歌,必须得唱几句,不然就没了打赏。”但李栋仍有一丝不安。如今越来越多的电竞选手和普通玩家纷纷进入这一市场,很有可能会抢走自己不多的粉丝资源。
据记者了解,大牌游戏主播有丰厚的平台资源,直播时靠自身人气就能吸引粉丝围观打赏,给众多中小主播带来极大冲击。随着若风、UZI等知名选手的开播,李栋发现,几个曾经的“铁粉”出现在自己直播间的次数已越来越少。
“我们只能不断小心经营。”于辉和李栋都决定延长直播时长,“能多争取一个粉丝总比没有好。”
网咖战队陪玩都试了,绕不开游戏周边
“接单了!”
1月11日,唐辰一大早就开始在微信群和朋友圈中发广告,然后打开另一部手机,安排下属登录绝地求生,开始新一天的陪玩业务。
唐辰的身份比较复杂,现在他是专业陪玩工作室老板。而从俱乐部退役后,他还开过网咖、搞过战队,但生意都不太好。
2015年9月,刚从俱乐部退役的唐辰在老家开了一家网咖,但生意逐渐冷清,“一条800米不到的路上有四五家网咖,价格一家比一家低。”
当时唐辰寻思着,网咖有几个技术不错的玩家,干脆组建一支以英雄联盟为发展方向的战队算了:一来能提升网咖知名度,二来还能拉点投资或者赞助。
2016月11月,战队成立。唐辰还特意拉来以前俱乐部的队友王泽(化名),让其担任教练兼领队,负责赛事训练和数据分析。
要经营一家电竞队伍并不简单。唐辰算了笔账:战队除了自己和王泽外,还有5名正式队员和1名替补队员。每个月需要支出教练薪水7000元,队员则在5000至6000元。尽管训练基地就是网咖所划出来的一块单独区域,但每天还得负责队员们的饮食,加上租房,平均每个月需要开销5万元上下。
每月5万元的开支让唐辰压力巨大,尽管带着战队四处参赛,但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赞助商。
“我们希望的赞助对象是在圈内有知名度、有明星选手的职业俱乐部,而不是草根战队。”重庆一家企业负责人对记者表示,“这种业余战队存活率难以保证。说不准今天赞助,明天就解散了。”
如何维持日常经营?唐辰打起了组建陪玩工作室的主意。
2018年初,唐辰的陪玩工作室成立,主打吃鸡陪玩。“游戏的火爆,放大了玩家在游戏中的胜负欲及虚荣心,是否能吃到鸡成为相互炫耀的资本,也让我们从中赚到钱。”
唐辰这次的尝试似乎顺了许多。“一局游戏陪玩价格往往在15至30元之间,如果对方有明确‘吃鸡’要求的话,每局200元左右。”
“陪玩也不是那么好做的。”唐辰说,“光是自己打得好还不行,你得保护好客户,还要多聊天,让对方感受到游戏的乐趣。”
为确保不被太早淘汰而遭客户质疑,工作室往往会派出3个下属,以“3带1”模式进入游戏,通过娴熟的配合和技术,尽量让客户“活”到最后。
受王者荣耀、绝地求生等现象级游戏的影响,如今陪玩市场正快速发展。市场中不但涌现出大量个体游戏陪玩工作室,众多陪玩平台也应运而生。
唐辰抢不赢这些平台,他的客户多数是零散微信好友。他算了笔账:按每天工作10小时计算,工作室每月接单收入可达到14万元,减去每个员工5000元基本工资和提成、房租水电等支出,一个月能净赚3万多元。
为了“多赚钱”,唐辰计划以团队入驻的方式,和陪玩平台合作。“每月赚个七八万就行。”
难以复制的Sky李晓峰:自带资源的大牌
2015年,结束自己十多年电竞生涯的Sky李晓峰,和老朋友杨沛、余孟遥创建了主打硬件外设的钛度科技。“我们希望能做耐克一样的体育设备公司,为中国电竞提供专业的外设产品。”钛度创始人杨沛表示。
电竞的爆发让硬件外设得以发展。据中国音数协游戏工委、伽马数据联合发布的报告显示,2018年1-6月,中国电子竞技游戏市场实际销售收入417.9亿元,同比增长16.1%。而2018年电子竞技产业规模预计将突破880亿元。这一数字背后仍有广阔的增长空间。
“和游戏鼠标不同,我们更希望打造专业竞技类硬件。”李晓峰将钛度未来产品定义为竞技类硬件,多年的比赛经验让他更了解电竞选手对硬件的需求。
2015年7月,李晓峰第一次以公司CEO身份出席钛度发布会,紧张的他声音颤抖着向台下包括王思聪、若风等近百名电竞圈知名人士讲解着钛度的未来走向,同时宣布第一款产品正式发布。直播平台实时数据反馈显示,有100多万粉丝观看直播,其中不少人开始咨询如何购买。
意外的是,产品却差点因为品质问题而夭折。“在第一款鼠标里面搭载了传感器,可以记录使用者的心率、点击、移动速度等多种智能化应用。”李晓峰向记者表示,“但事后证明,这些智能应用没有创造任何用户价值,反而因为功能繁琐,导致鼠标在未出厂前大规模出现不良率。”
无奈之下,李晓峰和杨沛紧急赶往生产厂家,重新调整了鼠标功能。那几天里,钛度科技团队对数千个鼠标逐一进行点击测试,确保能正常使用后,才重新装盒打包。
李晓峰的个人品牌让钛度科技在初期发展中得到大的空间。不仅在2016年4月,获得王思聪的普思资本和汉铎投资领投5000万元,更重要的是在鼠标上市期不断延后的期间内,包括投资人、预订者、玩家在内的消费者始终保持着宽容态度。
2015年11月,钛度科技的鼠标终于出现在大众面前。据杨沛介绍,第一款鼠标在未正式推出前,官网众筹已预售出1万余台,而后每月也有不错的销量。
“Sky的品牌确实让我们在前期省略了太多推广、宣传精力,但我们需要考虑的是,在这个IP逐渐褪去光环后,我们更需要用产品留住客户。”杨沛说。
2016年,李晓峰宣布钛度科技和国内知名俱乐部AG、IG、WE等多家电竞俱乐部以及多个直播平台主播进行合作。由钛度为对方提供鼠标、键盘等外设产品,而俱乐部选手则在微博、直播等场合对产品进行推广。
“只要我们拿下电竞赛事、知名俱乐部以及主播,自然也间接地向无数玩家做了露出。”李晓峰称,“玩家在观看直播、赛事时,都能看到我们的标志,那么说明我们已经成功了。”
不在电竞圈也可以,未来并非想象中艰难
1月13日,凌晨2点半,于辉紧了紧外套,顶着寒风快步走进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里。连续直播6个小时的超强工作量让他有些饿了。在对比了货架上方便面的价格后,他选择了最便宜的一种。晚上直播时没人打赏,他不允许自己如此奢侈。
返回小区的那一刻,于辉看着眼前黑暗中间隙亮着几点零星灯光的楼群,鼻子突然酸了下。
“年轻人抱着无限热情涌入电竞行业,在经历过短暂的辉煌后,也面临着退役后的前路迷茫。”郭凌表示。
电竞选手的黄金年龄段大多在20岁上下,而职业生涯往往只有五六年时间。这意味着,选手在二十三四岁时就面临退役的处境。相对明星选手退役后继续过着光鲜的生活,不知名的普通选手将面临着更多的现实问题。
“其实还是看自己的决定,不在电竞行业也能活得很好。”在老家经营着一家小饭店的魏明(化名)忙碌而熟练地招揽着每一位客人。
作为中国最早的一批电竞选手,36岁的魏明早在2010年就选择退役。回到老家先后当过超市导购、房产中介,并在2015年跟着父亲学炒菜,当起一名厨师来。
如今在西安一家广告公司上班的戴翔(化名)同样向记者表示,自己在2016年退役时也曾担心未来,在初期寻找工作时也因为过低的文凭不断被企业拒之门外。
那段时间里他买了大量学习书籍,在家埋头学习文案写作、营销推广等技能,并在当地找到一份文案工作。
“现在每个月就三四千元,反正年轻,大不了慢慢来嘛。”戴翔说。
一位业内资深人士向记者表示,“退役选手当下最需要解决的是观念转变。以前当职业选手时,享受着丰厚薪酬、粉丝追捧等待遇。而如今光鲜生活没了,心理落差较大,也看不上普通收入,自然就不平衡了。”
多名接受采访的电竞行业从业者都曾担心这一问题。一家职业俱乐部负责人曾向记者表示,如今国内大多数俱乐部都定时邀请心理学家给选手做辅导,其中一项正是为他们调整心态。
唐辰抽着烟。陪玩生意因为吃鸡热度下降变得冷清起来,让他有了解散队伍的念头。如今他安排队员去直播平台定时开播,“一个月下来队员能得到两三千元的额外收入。”几天前,他曾效力的俱乐部新人退役后来找他,自荐加入。思索良久,唐辰将烟头摁在地上,“接着打!我不信活不下去。”那一瞬间,唐辰看着这些年轻的面孔,仿佛看到了从前那个叛逆的自己。(记者 覃澈)
原标题:电竞选手“下半场”:退役、转型与不太丰满的现实
转自: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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