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洁琼：传承大气磅礴的陕北剪纸文脉

　　那是一下子就能打动心灵的作品，雄浑大气，朴拙清新，画面中“报喜牛”“福牛”“牛揭（犁）地”“猴骑牛　地流油”“瘟君瘟疫老牛顶散”等，各种牛的神态造型，栩栩如生，牛劲十足，却又憨态可掬，诙谐喜兴。牛身上的纹饰图案，以及牛和其他动物、花草等在特定空间组合成的奇妙世界，画中有画，充满象征隐喻，饱含着民间文化对生命的呵护，对阴阳相合、生生不息、瓜瓞延绵的祈愿和祝福。这是陕北延川县剪纸艺术家刘洁琼近期一组作品给我的印象

　　今年春节，我曾电话约请刘洁琼为报纸副刊创作一幅牛年生肖剪纸，几天后，她一口气给我发来了十多幅剪纸、布贴画作品的照片。我将其分享给同事，同事点赞说“有大师作品的风范”。这些作品和普通作品不同，我认为主要区别在于，前者追求神似，线条简练有力，用不多的线条就能生成不同的形象和画面，在像与不像之间耐人寻味，激发想象，传达丰富的意趣；后者追求形似，费很多工夫、很多“笔墨”只表现一个形象、一个意思，让观者一览无遗，得到的评价就是“剪得真像”。刘洁琼的剪纸不是中规中矩地描摹实物，她创作时不打画稿，胸有成竹，行剪利落，一气呵成，具有很强的造型掌控能力。作品意象丰富，变化多端，对内心世界和外部世界的表现能够形神兼备，神采飞扬。有限的空间里表达了更丰富的精神文化信息。

　　尤其令人叹服的是，她的剪纸作品中，无论表现天地人或动植物，都充满了想象力、生命力和自由精神，永远朝气蓬勃，激情洋溢。读她的作品，你会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喜悦和兴奋。如《报喜牛》这幅作品，牛身上的花草纹饰写满吉祥如意，喜鹊腹部一朵美丽的牡丹花，象征着多子多福。牛喜滋滋地回头看着立在背上正对着它亲昵耳语的喜鹊，那高兴劲儿，像不像一个新娶回媳妇的后生仔？再看《瘟君瘟疫老牛顶散》，画面前方两头牛威猛若门神，护卫着生命家园，身后是鸟语花香，生机盎然。观之，顿时感到一股天地之间的浩然正气，驱走心头的郁闷；又仿佛拨云见日，精神为之一振。这就是民间艺术的伟大力量！

　　解密本源文化

　　刘洁琼剪纸受母亲高凤莲影响。高凤莲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延川剪纸代表性传承人。黄土高原独特的自然环境和深厚的文化积淀塑造了高凤莲坚韧不屈、乐观自信的性格，也成就了她大气磅礴、雄浑质朴的剪纸艺术风格。她的剪纸大量运用组合的手法将富有深刻寓意的符号与形象统一于画面之上，作品饱含原始图腾文化的印迹和对生命繁衍的朴素祈盼。

　　2016年夏天，我到延川县文安驿镇白家塬村拜访过高大娘。她家窑洞风格的建筑，大门门楣上刻着“高凤莲艺术馆”。宽敞的农家庭院，正房和西偏房都作了大娘和女儿刘洁琼、外孙女樊蓉蓉祖孙三代的剪纸及布贴画作品展厅。其时，80岁的高大娘患脑中风大病初愈，头脑意识时好时差，但笑容始终慈祥纯净，我握着她因劳动而粗糙的大手，用真挚的崇敬之心和她交流，她虽言语困难，但我感觉到她内心的高兴和热情。已经许久不能创作的大娘竟默默地拿起炕头一把抚摩得油光铮亮的小剪刀，拾起一张纸片，三铰两剜，一匹四条腿向四方放射旋转、驰骋在牡丹花和蝙蝠纹祥云间的天马展现在我眼前。传说天马在天上自在飞行，如果落在谁家，谁家就会荣华富贵绵延不绝。高凤莲的剪纸题材广泛，从远古神话传说、民间戏曲故事，到多彩的农家生活、生产劳动、民俗风情，再到大河奔流、树下青年男女的谈情说爱，无不包容进她的剪纸艺术世界。大娘用一把心剪，倾诉对生活的感悟，解密天人合一、生命繁衍、阴阳和合的本源文化，传承黄土高原上的灿烂文明。

　　刘洁琼对我说起其母亲的一段掌故：前些年，中央美院教授靳之林到陕北采风来到高凤莲家，看见她剪的五个拉手娃娃说：“高大娘，你把出土的彩陶上的舞蹈娃娃给表现出来了，这说明你基因里就涵盖着这种文化。”

　　高大娘说：“靳老师，这不是跳舞的娃娃，这是五方神……”

　　靳之林：“那洞房窑里贴的老鹰抓兔子，是什么讲究？”

　　高大娘说：“那叫鹰踏兔。鹰踏兔，喜气盈门户。”

　　靳教授激动地说：“太好了，高大娘，你用这把金钥匙把中国本源文化这把锁打开了，人类文化这把锁也打开了，打开的是‘阴阳相合化生万物’和‘生生不息’的哲学观。”

　　心灵开出的花

　　如今，高大娘已经作古。作为家族剪纸的优秀传承人，刘洁琼从母亲杰出艺术成就影响下的晚辈，一下子站到了传承接力的前沿，承担起延续大气磅礴的陕北剪纸文脉的使命。刘洁琼几次在电话里和微信朋友圈流露出失去娘的难以排遣的锥心之痛。孤独时，她一遍遍回味娘生前只言片语的念叨、教导，感悟娘用剪纸诉说衷肠、和灵魂对话的艺术风范。她把娘的教导称之为“娘心之钥”。娘曾跟她说：“每个女人心中都揣着一把‘钥匙’，神奇有魔性，那就是女人的剪子。有时老想把剪子当作自己的孩子，心里的难缠事、纠结事，不想对别人说，就用剪子剜铰，瞎（方言读ha）剜冒铰上一阵阵，心里就亮堂了。”娘还说：“人活一辈子就像流水一样哗啦啦的就过去了。路要靠自己走，光景日月要靠自己熬，不如意的事要学会自己囫囵吞咽，细嚼了就会伤到自己，怎么咽也不如把愁苦撂在一边，用剪子瞎佫夹（铰花）让自个享受着没有边边的快活……”

　　高大娘说的这种“没有边边的快活”，就是通过铰花使生命情感、苦乐况味在艺术天地中得以转化、升华和自由抒发；通过剪纸艺术这把“灵魂之钥”，探秘生命的本源和生活的真谛，创造出理想之美，让自己心里亮堂堂的。

　　刘洁琼显然读懂并接过了这把无比珍贵的“娘心之钥”“灵魂之钥”“艺术创造之钥”，用它去开启生活和艺术的无尽宝藏。她从娘身上汲取勤劳、勇敢、拼搏的精神。她懂得母亲艺术的价值和崇高地位，她知道华夏文明本源文化的分量。她要和娘一样，唤醒沉睡在女人骨子里的几近断裂的古老图腾文化。她的作品，既传承母亲高凤莲剪纸的大气、神采，又有自己的特色、面貌。前些年她创作信天游系列，更多展现的是陕北民俗风情之美，青年男女劳动、恋爱之美，风格以叙事和抒情为主调。近年作品则由叙事抒情转向象征隐喻，意涵更丰富，手法更加简练老道。

　　陕北的民间文化瑰丽厚重，激越奔放的秧歌、铿锵有力的腰鼓、嘹亮高亢的信天游、古朴粗犷的剪纸，无不坦荡率真、自由热烈、苍茫大气，它们是乐观豁达、自强不息的陕北人心灵开出的花。刘洁琼和母亲高凤莲，都是黄土高原上顶天立地的女子、干练自信的“仰头婆姨”“剪花花能手”。剪纸是她们生命力充盈的舞蹈，是高尚灵魂的觉醒和绽放，是美丽心灵的微笑，也是她们对中华农耕文明、对伟大母亲文化的寻根、贡献和礼赞。

　　转自：农民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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