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刚过去的子夜。
台湾师范大学学人招待所。
我在睡梦中被电话铃声惊醒。是什么样的紧急事件,非要半夜通话呢?
原来,一位台湾作家得知我1995年9月1日将改变行程南下高雄拜访余光中时,他便来电话“警告”说:
“余光中是卖国主义作家,你千万不能去看他!”
“据我了解,余光中是爱国主义作家。作为我的研究对象去拜访他,没有什么错。”
对方的嗓门顿时高亢起来:
“你一定要站稳立场!如果明天去看他,我就和你绝交了!”
我读过这位半夜打电话给我的作家的作品,还写过评文在台湾发表。就在我首次访台的前几天,这位作家还带我去拜访仰慕已久的一位文坛前辈胡秋原。由于是熟人,所以他对我毫不客气,我也和他坦诚相见。后来我去拜访了余光中,这位台湾作家也未与我绝交,仍源源不断寄送他的资料给我。
回想我第一次见到银丝半垂、眼神幽淡的余光中,是1993年香港中文大学召开的两岸暨港澳文学交流研讨会上。在欢迎晚宴上,我和他坐在一起聊天、碰杯,他忽然慨叹台湾政坛投机分子何其多,文坛知音何其少,因而顺口将宋代欧阳修的两句诗“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颠倒过来:“酒逢千杯知己少,话不半句投机多!”他的机智和幽默,顿时给我留下难于磨灭的印象。以后我和他鱼雁往来,在高雄拜访他时,余老赠我手稿和多部他的签名本大作,我后来则出版了他的评传《余光中:诗书人生》,另编著有《余光中评说五十年》。
在余光中文学史上——如果真有这部文学史的话,那其中充满了论争、论辩和论战。余光中自己说过,作家并不是靠论战乃至混战成名的。但一位在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作家,要逃避论战很难做到。在社会变革和文学思潮更替的年代,有责任感的作家不应回避大是大非的问题,他应该入世而不应该遁世,应该发言,应该亮出自己的立场和观点。在上世纪60年代保卫现代诗的论战中,余光中正是这样做的。但在乡土文学大论战中,余光中的表态和发言对乡土作家造成了极为严重的精神压迫作用,呼应了国民党整肃不同文艺声音的铁腕政策,余光中的正面形象由此受到挑战,他在台湾文坛的伟岸身影由此打了不小的折扣,少数青年诗人甚至作出了“告别余光中”的痛苦抉择。时隔27年,大陆重提余光中在乡土文学论战中的所作所为,视线以外的余光中、光环之外的余光中终于浮出地表。
晚年的余光中,已由热血的青年诗人变为冷眼阅世的老教授,其诗风不再激烈而趋向平和,对诗坛论争不再像过去有“巩固国防”的兴致。他认为,自己“与世无争,因为没有人值得我争吵”,并自负地认为“和这世界的不快已经吵完”。可只要还在写作,还未告别文坛,要完全躲避论争是不可能的。这就难怪在海峡两岸部分学者、作家质疑“余光中神话”时,他不得不著文答辩,十分不情愿地再扬论战的烽烟。
经历过一系列论战的洗礼和考验,尤其“向历史自首”后的余光中,他在两岸三地读者的心目中,还能傲视文坛、屹立不倒,像一座颇富宫室殿堂之美的名城屹立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吗?
答案仍然是肯定的。
一是从创作的数量和质量看,余光中半个世纪来已出版了18本诗集、11本散文集、6本评论集,另还有13本译书。百花文艺出版社不久前为其出版的九卷本《余光中集》,更是洋洋大观,全面地反映了他创作和评论等方面的成就。当然,光有数量还不行,还要有质量。余光中虽然也有失手的时候,写过平庸之作乃至社会效果极坏的文章,但精品毕竟占多数,尤其是传唱不衰、脍炙人口的《乡愁》,已足于使余光中在当代文学史上留名和不朽。
二是从文体创新看,余光中右手写诗,左用写散文,做到了“诗文双绝”,乃至有人认为他的散文比诗写得还好。这好表现在他那综观中西,兼及古今的散文,为建构中华散文创造了新形态、新秩序。他还“以现代人的目光、意识和艺术手法,描写现代社会的独特景观和现代生活的深层体验,努力成就散文一体的现代风范”(古耜),这是余光中为当代华语散文所做的又一贡献。
三是理论与创作互补,创作与翻译并重。以评论而言,他较早地提出了“改写新文学史”的口号,并在重评戴望舒的诗、朱自清的散文等方面作出了示范。在翻译方面,他无论是中译英,还是英译中,既不“重意轻形”,也不“得意忘形”,在理解、用字、用韵以及节奏安排上,都比同行有所超越。他既是一位有理论建树的文学评论家,同时也是一位出色的翻译家:从翻译的经验与幅度、翻译的态度与见解、译作的特色与风格、译事的倡导与推动等各方面,余氏的翻译成就均“展现出‘作者、学者、译者’三者合一的翻译大家所特有的气魄与风范”(金圣华)。
四在影响后世方面,余光中在香港有“余群”“余派”乃至“沙田帮”。在台湾虽然还没有出现自命“余派”的诗人,但至少是“余风”劲吹。在大陆,“余迷”更是不计其数,不少青年作家均把余氏作品当作范本临摹与学习。他的作品进入大陆中学、大学课堂,许多研究生均乐以把余光中文本作为学位论文的题目。
五是在对待别人的批评方面,有大家风度。如“我骂人人、人人骂我”的李敖,直斥余光中“文高于学,学高于诗,诗高于品”,定性为“一软骨文人耳,吟风弄月、咏表妹、拉朋党、媚权贵、抢交椅、争职位、无狼心,有狗肺者也。”可余光中对这种大粪浇头的辱骂,不气急败坏,不暴跳如雷,更不对簿公堂。这种不还手的做法,是一种极高的境界。如不是大家,必然申辩和反击,就不可能坚守古典儒家的准则:“君子绝交,不出恶声”。正如王开林所说:余光中“诚不愧为梁实秋的入室弟子”。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任何作家都难保不做过错事、写过错误文章。关键是他对以往过错有无反思的态度。余光中承认《狼来了》是篇坏文章,而不像有的名人那样矢口否认做过错事、写过错误文章,认为自己“永远站在正面”。
死神终于向骄傲的余光中传来消息,使我想起他当年在美国密执安州立大作为离乡背井、抑郁寡欢、思念着遥远祖国的游子,在寒夜中临窗西望时欣然命笔,写下有名的《当我死时》:
当我死时,葬我,在长江与黄河之间
枕我的头颅,白发盖着黑土在中国,最美最母亲的国度我便坦然睡去,睡整张大陆
听两侧,安魂曲起自长江,黄河两管永生的音乐,滔滔,朝东这是最纵容最宽阔的床
让一颗心满足地睡去,满足地想……
余光中这时只不过37岁,就有了浓郁的乡愁。他由此想到了人生的大限,希望自己死后葬身祖国大陆“在长江与黄河之间”的“最美最母亲的国度”。可见,他对祖国感情之深。
我不久前在台南“台湾文学馆”演讲时,认为如果有台湾作家得诺奖,他应是呼声最高的一个,可惜生前他未能得到。老天对他不公,这次又让阎罗王的铁锤击中他垂老的病躯,使他不能实现自己90岁制订出的“五年规划”,他已无法做到比佛洛斯特更长寿。可以告慰的是,余光中为后人留下的情深意长、音调动人的不朽之作,是死神再使大力气也是无法偷走的。用余光中自己的话来说,“就算大索三日,秦始皇也未必能逮到张良。”
转自:光明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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