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精神文明在一定程度上是由经典构成的,世界各民族、各种精神文化的基石,是它们的经典。讲希腊文明,离开希腊神话、希腊悲剧和希腊哲学是无法想象的。同样,讲中华文化和精神世界,离开我们那些公认的经典,就无从谈起。
经典的本质是“成熟”
经典之所以对世世代代的人类都有重要意义,是因为它总是包含了深刻的思想。而深刻的思想,只有在文明成熟之后才会产生,也只有达到成熟心智,才会有深刻的思想。简朴粗陋的语言,根本无法表达深刻的思想。
“经典”一词古已有之。《汉书·孙宝传》载汉末大臣孙宝之言:“周公上圣,召公大贤。尚犹有不相说,著于经典,两不相损。”这里的“经典”,就是现在一般对“经典”的理解:具有永恒意义、堪为后世典范的著作。而刘知几的《史通》则更直截了当地说:“自圣贤述作,是曰经典。”
不过,我们对“经典”概念本身,就像对其他许多重要概念那样,还没有深入的开掘和阐发。
西文中相当于汉语“经典”的有两个词。一个是Canon,另一个Classic,前者原指基督教的教规,延伸为指一般的规范和准则,和公认的原著,尤其是经典原著。Classic的意思是第一流的、高质量的、堪称典范的、有持久重要性的著作。这些意思在中国的“经典”一词中也已包括。“经”和“典”都有“常道”、“准则”的意思,“典”还有“制度”、“法则”的意思。如《尚书·尧典》中有“慎微五典,五典克从”,《古文尚书·五子之歌》中有“有典有则,遗厥子孙”。
现在有些人往往就根据这些定义来论述何为经典。例如,有人提出,经典必须具备如下四个特点:一、经典应该具有内涵的丰富性;二、经典应该具有实质的创造性;三、经典应该具有时空的跨越性;四、经典应该具有无限可读性。这些定义当然都不错,但略显肤浅,未及经典内在的本质。
西方学者对“经典”的概念,有比较深刻的探讨和抉发。英国诗人艾略特在《什么是经典作品》中写道,“假如我们能找到这样一个词,它能最充分地表现我所说的‘经典’的含义,那就是成熟……经典作品只可能出现在文明成熟的时候,语言及文学成熟的时候;它一定是成熟心智的产物。赋予作品以普遍性的正是那个文明,那种语言的重要,以及那个诗人自身的广博的心智。”艾略特用“成熟”来标志经典的特征,首先使我们想起了康德对启蒙特征的规定也是成熟:“启蒙运动就是人类脱离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但康德这里讲的成熟还只是人心智的成熟,而艾略特用来定义经典的“成熟”却不仅指心智的成熟,还指文明的成熟和语言的成熟。
的确,这样多方面的成熟,不但是经典的标志,也是经典得以产生的条件。经典在一定意义上是对人类经验的高度总结,这样它才会对后世有持久的指导性意义,它才能成为超越时空的教诲和训导。文明倘若不成熟,人类就没有足够的材料去总结。心智如果不成熟,人类就无法进行这样的总结。语言如果不成熟,人类就无法表达这样的总结。经典一定具有丰富的内涵,它必然“是一本永不会耗尽它要向读者说的一切东西的书。”而这种永恒的丰富性,只有文明成熟之后才有可能。同时,也只有成熟的心智才能把握这样其实相当复杂的丰富性,或者说,质量皆具的丰富性。当然,也只有成熟的语言,才能曲尽其妙地表达这种永不枯竭的丰富性。经典之所以对世世代代的人类都有重要意义,是因为它总是包含了深刻的思想。而深刻的思想,只有在文明成熟之后才会产生,也只是成熟心智,才会有深刻的思想。简朴粗陋的语言,根本无法表达深刻的思想。总之,我们完全可以同意艾略特对经典的定义:经典意味着成熟。
所谓经典,是由历史为其背书的
对于一个真正有思想能力和发现能力的人来说,所有的经典都是他那个时代的经典。只有思维能力孱弱,缺乏足够想象力的人,才会把《论语》或《史记》看作是过去时代的书。
经典一定是人们常读常新的书,或者用卡尔维诺的话说,“是一本每次重读都像初读那样带来发现的书。”当然,这也需要读者是一个有思想、有发现能力的人。
任何经典,总是活在当下,总是与一切时代同在,回答每一个它的读者所处时代必然会提出的问题,无论它们具体的内容是什么。对于一个真正有思想能力和发现能力的人来说,所有的经典都是他那个时代的经典。只有思维能力孱弱,缺乏足够想象力的人,才会把《论语》或《史记》看作是过去时代的书。也没有一个好学深思者,会认为荷马史诗表达的只是虚构希腊神话,而不是复杂的人类经验。没有一个真正用思想读书的人,会认为先秦思想家或古希腊哲学家只属于先秦和古希腊,而不是我们的同时代人。
经典与一般著作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它们不是单纯的书,而是人类经验不可分割的基本组成部分,与之一起生活、成长。另一方面,阅读经典是人类成长的基本方式,人类每次总是带着新的经验和新的思想去阅读经典,经典也因而每次都会展现出新的深度和广度。这也就是为什么释义学必然是阅读经典的基本方法论。每次在经典中看到的都是他第一次阅读经典时看到的东西的人,一定是没有思想活力和生命活力的读者。经典是意义的渊薮,是思想取之不尽的源泉。朱熹倾几十年之力于《四书集注》,原因即在于此。经典是无法一览无余的,它随着我们的理解力和领悟力以及我们的问题意识的提高而愈益精深博大,不可方物。
伽达默尔在《真理与方法》中根据柯林伍德在其《自传》中提出的问题逻辑,论述了他自己的释义学的问答逻辑的思想。大意是柯林伍德认为,理解一个文本首先要理解它所要回答的问题;而他认为,理解文本的首要前提是我们先向它提出问题,然后将文本视为对我们问题的回答。“因为提出问题,就是打开了意义的各种可能性,因而就让有意义的东西进入自己的意见中。”文本的意义是无穷尽的,因为一代又一代的人会提出不同的问题,以不同的方式去理解,文本因而获得新的意义。这样的问答逻辑主观主义的意味是很明显的,它强调的是读者的主动性———文本似乎只能通过被动回答读者或解释者所提的问题,而产生它的意义,却没有看到文本,尤其是经典文本对读者的引导作用。读者不可能随便提问,他的问题也不可能不围绕着文本提出。作为经典的文本更是对读者有重要的引领之功,它们会将读者引领到一个全新的问题领域和意义领域。即使是对经典提出批判性问题的读者,也必须首先理解了文本的特殊意义,才能提出有针对性的相关问题。一个对《纯粹理性批判》的基本意义毫无理解的人,即完全未被它引入特殊的意义领域和问题领域的人,是不可能提出它可以是其问题的。我们当然会,也应该向经典提出问题,但这样的提问一定以我们被经典引领向新的理解和发现为前提。
严格说来,并不是所有文本的意义都是永无穷尽、永不枯竭的。只有经典文本,其意义才是永无穷尽、永不枯竭的。一本地理教科书,它的意义是有限的,是不能与《中庸》这样的经典相提并论的。因为前者并不能成为人类历史经验的一部分,并不随着人类存在而成长,而是永远定格在某个时代的人类知识系统的某一点上。经典则不然,它们融入了人类历史经验,随着人类的存在而不断成长。它们引领人类的历史经验,同时也被人类的历史经验不断丰富,它们的意义因此而不断涌现。“一部经典作品是一部永不会耗尽它要向读者说的一切东西的书。”所以,经典是由历史背书的。
也因为如此,任何对经典的二手注释、评论、诠释,都无法替代对经典本身的研读。众多关于经典的二手著作与经典本身相比只有次要的意义,也证明经典本身的意义是不可抹杀的,是决定性的。经典本身是泉眼,由种种解释得来的意义只是从中产生的泉水。泉眼及其生长机制产生了泉水,而不是一代又一代的诠释造成了泉眼,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此外,诠释不总是合理的,但不合理的诠释丝毫不会影响经典本身的地位。经典存在于解释之中,但解释并不等于经典,就像泉水不等于泉本身。任何诠释和阐释都是在经典本身的问题刺激下产生的,在此意义上,单纯的注释还算不上完全意义的阐释。
“皓首穷经”不是为了实用,而是以之本身为目的
我们不能将经典作为一个需要我们从外部加以征服的客体来对待,而应该将阅读经典作为丰富我们思想和经验的必由途径,作为我们生命活动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来对待,使之最终融入我们的生命和生活本身。
因为经典早已成为我们历史经验的一部分,所以它未必始终让我们觉得出乎意料或始料不及,相反,“有时候我们在一部经典中发现我们已知道或总以为我们已知道的东西,却没有料到我们所知道的东西是那个经典文本首先说出来的。”
但正如黑格尔说的,熟知非真知,我们以为我们早已知道、卑之无甚高论的东西,随着我们深入探讨和思索,会发现它们真正的深刻、独特和意想不到,这是我们读经典时都会有的经验。经典,尤其是中国儒家的经典,往往看上去不像西方哲学的经典那么莫测高深,实际却不然。如果我们用心研读的话,还是可以发现许多意想不到的东西。《中庸》就更是如此了,它可算是儒家经典中最为难读的著作之一,更值得我们去用心研读与发现,以期通过对它的阐释,进入到一个全新的思想境界。
但这不等于我们为了要达到某种具体的目的去读经典。阅读经典应该本身就是目的,我们不能将经典作为一个需要我们从外部加以征服的客体来对待,而应该将阅读经典作为丰富我们思想和经验的必由途径,作为我们生命活动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来对待,使之最终融入我们的生命和生活本身。西人说哲学是一种生活方式即有此意义在。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论语·雍也》),也说明古人皓首穷经,首先不是为了实用的目的,而是以之本身为目的,穷经(阅读经典)为了求道,生命通过得道而完善、丰富和提高,进而融入宇宙万化,与天地参。卡尔维诺说他认识一个出色的艺术史家,极为渊博,在其读过的书中,最喜欢《匹克威克外传》,他在任何讨论中,都会引用狄更斯的这本书的片断,并把他生命中的每一个事件与匹克威克的生平联系起来,渐渐他本人、宇宙及其基本原理,都在一种完全认同的过程中,以《匹克威克外传》的面目呈现。这是一个经典化为我们内在生命经验的一个显例。
经典之所以能融入我们的生命,构成生命经验的内在骨骼,是因为真正的经典不管表面内容为何,总是与宇宙人生的基本问题有关,构成我们安身立命的依靠,卡尔维诺甚至说,经典是“一本与古代护身符不相上下的书”,也就是这个意思。经典涉及人终极关怀的基本问题,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经典也。
经典是人类对世界和对自己理解的集中体现和记录
经典既是文明的基石,也是文明的坐标,我们对自己的时代和文明的种种认同、批判和反对,很大程度上是基于经典这个坐标;而我们对自己的认识,同样不能没有这个坐标。
当然,这并非意味着,我们对任何经典所表达的思想都要举双手赞成。相反,即便是极为尊重经典的人,都会有自己不喜欢、不同意和反对的经典。这或许与自己的性情有关,或许与成长的背景有关,或许与时代的风气有关,但不管什么原因,人们不可能所有经典都喜欢是一个基本事实。荀子不喜欢庄子;托尔斯泰对莎士比亚评价不高;尼采激烈反对苏格拉底。但这种不喜欢和反对,从反面证明了因为经典构成我们历史经验的内在机理,我们不能对它们无动于衷,而总要反对和批判某些经典。卡尔维诺曾经现身说法:“卢梭的所有思想和行动对我来说都十分亲切,但它们在我身上催发一种要抗拒他、批评他、要与他辩论的无可抑制的迫切感。当然,这跟我觉得他的人格与我的性情难以相容这一事实有关,但是,如果这么简单的话,那么我不去读他就行了;事实是,我不能不把他看成我的作者之一。”即使是我们不喜欢和反对的经典,其实也是我们经验的一部分,与我们息息相关,所以我们才会那么急切地要想反驳它们和否定它们。
人类的精神文明在一定程度上是由经典构成的,世界各民族、各种精神文化的基石,是它们的经典。讲希腊文明,离开希腊神话、希腊悲剧和希腊哲学是无法想象的。同样,讲中华文化和精神世界,离开我们那些公认的经典,就无从谈起。经典是人类对世界和对自己理解的集中体现和记录,“经典帮助我们理解我们是谁和我们所达到的位置。”经典既是文明的基石,也是文明的坐标,我们对自己的时代和文明的种种认同、批判和反对,很大程度上是基于经典这个坐标;而我们对自己的认识,同样不能没有这个坐标。我们究竟是谁?我们现在怎样?要去向何方?基本上是根据这个坐标来判断的。
(作者为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本文为作者在华东师范大学“大学人文教育与经典阅读”主题论坛上的演讲,已经本人审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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