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10月,是导演郑晓龙的收获季。
由他担任总导演的年度大剧《功勋》正在热播,口碑收视双丰收。同时,奇幻电影《图兰朵:魔咒缘起》定档10月15日,这也是郑晓龙继《刮痧》后,时隔20年推出的又一部电影。
从《渴望》《编辑部的故事》《北京人在纽约》到《幸福像花儿一样》《金婚》《甄嬛传》《芈月传》,过去30年间亮相荧屏的许多经典国产剧,都有郑晓龙的身影。近日,郑晓龙接受本报记者专访,讲述自己持之以恒的现实主义创作态度。郑晓龙
全国政协委员,著名导演,国家一级编剧,中国电视剧导演协会会长。曾荣获全国“百佳电视艺术工作者”、第14届和第18届“白玉兰奖”最佳导演奖、第27届“飞天奖”最佳导演奖、第28届“金鹰奖”最佳导演奖以及“中国电视剧产业二十年突出贡献导演奖”等。
拍出他们的执着、朴实和忠诚
聊到《功勋》,郑晓龙并不讳言自己一开始的“不自信”。
这部重大现实主义题材电视剧,由国家广播电视总局“出题”,是一篇“自上而下”的命题作文。2019年10月接到创作任务后,郑晓龙在北京家中翻阅有关人物的资料,用了20多天,才觉得自己“可以做这件事”。解放周末:您起初为什么对《功勋》这道“题”不自信?
郑晓龙:因为我对功勋人物的很多事迹不是太了解。对于8位功勋人物,我知道袁隆平为国家的水稻增产做出巨大贡献,但细节不清楚;知道屠呦呦研究出了青蒿素,但在什么情况下研究出来的,不太清楚;我也只知道申纪兰连续当了13届人大代表……因为不清楚,所以就会不自信。
同时,拍主旋律的片子,首先要表达的是真实,要求特别严格。领导把任务给了你,如果拍不好,就辜负了这种信任。
解放周末:什么时候开始,您觉得可以自信地去回答这个命题了?
郑晓龙:接了任务回来,就要去看大量材料。你开始了解这些人,就会被他们的事迹感动,而且越往深里想就越被感动,会想要通过艺术的手段表现出来。比如李延年,解放战争、湘西剿匪他都参加过,参加抗美援朝时是一名连指导员。过去的影视剧大都表现人物英勇善战、不怕死的形象,但我们还能表达很多别的东西,比如指导员的思想工作,他是如何把队伍团结起来的。这样就找到了一个跟以往不同的点,而且还扩散到了一个更大的范围去思考这个命题。
创作剧本的过程中,几乎每个组都和功勋人物见过面。比如袁隆平,导演、编剧都到湖南去看望过他。张富清、屠呦呦也是如此。他们一个个都是八九十岁的老人了,谈的时间不能太长,每个人都特别谦虚,很少愿意讲自己的事儿。我们最主要还是从他们的身上找到一些创作的“感觉”。
解放周末:8位功勋人物涉及不同的历史时期、不同的专业领域,交由8个创作团队来完成。作为一部拼盘式的电视剧,《功勋》主创团队是如何集结起来的?
郑晓龙:我先确定了制片人和总编剧李小明。导演团队有我找的,也有总局推荐的。在选择导演、编剧的时候,“老中青”都要有,既要有年轻一点的导演,有中年导演,还要有像我这样的“老年”导演。大家发挥各自不同的优势,把《功勋》拍得既有统一的风格,又有不同的样式。这样,观众看到的各个篇章,有的是倒叙,有的是正叙,有的是报告式的,根据人物的人生经历不同、时代背景不同、认知不同来展示。
解放周末:身为总导演,您如何对8个剧组进行统筹?
郑晓龙:《功勋》的8个剧本我都要看,看完谈意见、谈修改。《无名英雄于敏》改了5稿,我看了3稿。此外,还要看8个组的样片、修改版,工作量非常大,但也是必须做的。
解放周末:《功勋》此次摒弃了人物传记的惯用叙事手法,集中阐述人物的高光时刻。为什么选择这样的表现方式?
郑晓龙:《功勋》总共48集,每个人物6集。在这样一个长度范围内,只能拍他们的高光时刻,把他们之所以成为“功勋”的最主要成就拍出来。
创作剧本的过程中,大家对“高光时刻”的认知不尽相同。剧本一开始写了孙家栋去苏联留学,讲了于敏上大学,到了我这儿,我觉得啰唆,就都拿掉。因为它不是人物传记,不必要从小写到大,而是要抓重点。
抓重点的前提是对人物的认知和了解。李延年这一单元,一开始剧本写了解放战争、湘西剿匪,但这两部分不足以体现出他成为“功勋”的原因。不把朝鲜战场那一战浓墨重彩地拍出来,就无法说明他成为功勋的理由。我们要拍的是功勋的精神,是他们的执着、朴实和忠诚。
把演员的选择权交还给导演
在《功勋》中,郑晓龙与妻子王小平合作完成了《屠呦呦的礼物》单元。
在郑晓龙看来,与以往其他剧相比,《功勋》最大的不同在于所有故事都是真人真事,而且是功勋人物的真人真事:“以前可以天马行空,这次不行。你必须得按照功勋人物的真人真事来拍,大事绝对不能虚,要非常准确地表达,写出他们真实的事迹。”解放周末:您为什么挑了屠呦呦单元?
郑晓龙:是我爱人挑的屠呦呦。我们筹备《功勋》那年,她的母亲刚去世。她母亲是中国科学院生物物理所的创始人之一,一直搞医药研究,也是“523任务”,也就是青蒿素的协作研究单位。她小时候到妈妈的实验室、动物房都去过,一到周末,妈妈加班,她就跟着去玩。她对这些有感觉、有感动,所以就想写屠呦呦。我原来想拍的是黄旭华单元,因为我爸爸、妈妈都是当兵的。
解放周末:屠呦呦和以往出现在您镜头下的女主角有什么不一样?
郑晓龙:屠呦呦不善于搞人际关系,或者说不屑于。她一直专注在自己的科研当中。有人说,跟她住对门好几年,遇见了还是跟不认识似的,她的脑子里想的都是她的科研。作为一名科学家,屠呦呦不像袁隆平那么热爱文艺,爱拉小提琴。她没有,她每天就是从家到实验室、办公室。她说话也不拐弯抹角,不知道察言观色,实话实说,这样也会带来戏剧矛盾。所以在这个单元中,我们要强化她的个性。
解放周末:您挑了周迅来演屠呦呦,为什么?《功勋》的选角有哪些标准?
郑晓龙:总局当时对演员的选择有四个要求:一是德艺双馨,二要形神兼备,三要演技高超,四要功勋本人同意。其实这些老同志,对于谁是明星、谁是演员都没概念。屠呦呦听说周迅来演自己,她就问“哪个是周迅”,她女儿在旁边说,周迅来演太棒了。
我为什么选小周来演?一开始我在想,要找个跟屠呦呦长得像一点儿的演员。但后来觉得不行,还是要找一个塑造能力强的演员。《红高粱》选演员的时候,我选小周演“九儿”就有很多人质疑,她个子不高,南方人,跟巩俐演的山东大妞太不像了,但我要拍我脑子里的“九儿”。小周身上也有屠呦呦身上的一些东西,一旦理解了这个人物,她马上就会进入到人物里头去,是很有塑造能力的演员。
解放周末:在您眼中,好演员有哪些标准?
郑晓龙:演员注意力在哪,把表演当作什么,这一点非常重要。过去有一个说法“戏比天大”,真正想做优秀演员,就不会去搞那些流量的事儿。“流量”要搞青春偶像化,你老顾虑到自己的形象,戏就没法演了。不同的时代、人物、角色,对形象有不同的要求。凡是优秀的演员,都敢于扮丑。孙俪也好,小周也好,她们都不需要那些东西来提高知名度。知名度应该是对戏的认可,不是对流量的认可。
解放周末:您还呼吁过把演员的选择权交还给导演。
郑晓龙:这是一个规律,但现在已经不按照这个规律来了。有的导演,请他拍一部戏,他先问:演员定了吗?还没定,那找我干什么?导演主动放弃了选演员的这项工作,而这本身是他们作为导演的基本工作之一。国外有一种演员导演,得反复看剧本,跟导演确定之后再去做演员工作。现在很多平台却说,你只要用这演员,我就买你这部戏。任何一个演员,哪怕是极大的明星,也不是什么角色都合适的。演了不合适的,有很多结果是失败的。导演不在选演员这件事上下功夫,这是有问题的。
获奖、赚钱的不一定就是精品
拍戏时,郑晓龙有个习惯——爱吃零嘴儿。这点继承自他的父亲,他喜欢在咀嚼的过程中思考。
他是一位追求完美的导演,强调细节的准确性。《功勋》8个单元,演员总人数加起来超过2600人,他专门让副导演建立了群演工作群,避免8个单元一起播放时由群演导致的“穿帮”。
郑晓龙更强调现实主义的创作表达。在他看来,即便拍古装剧《甄嬛传》,也要秉持着现实主义的创作态度。
解放周末:从《渴望》《金婚》《急诊科医生》一直到现在的《功勋》,您为什么对现实主义题材情有独钟?
郑晓龙:用现实主义态度拍的故事,到现在都有生命力。比如《急诊科医生》,里头就提到了“新型冠状病毒”这个词。这是因为编剧点点本身是急诊科医生,对急诊科的故事了如指掌。在拍摄过程中,我们特别注重细节的把握,打针、抽血、手术时的手替,用的都是真正的医生、护士。我们没有把医疗题材拍成医疗偶像剧,医疗题材就是医疗题材。
讲好人物关系、故事,就会和生活结合得特别紧。《北京人在纽约》关注“出国热”,《金婚》关注婚姻。这些来自生活的故事,特别容易引发共鸣。
解放周末:古装剧也是如此?
郑晓龙:拍《甄嬛传》,现实主义的态度不变。原著小说是一个架空的宫廷爱情故事,没有朝代、不落地。和编剧讨论后,我们放到了清朝雍正年间。《甄嬛传》讲爱情,但更深的意义在于批判封建的、黑暗的、肮脏的婚姻制度。我为什么在别的戏里不那么强调服装上的华丽,《甄嬛传》却不是如此?因为在宫殿里,皇家最好的东西都在那儿。剧里,每个人都战战兢兢地活着,有一段时间你可能会受到皇帝的宠爱,但这种制度会带来人的必然悲剧。甄嬛一定是个悲剧故事。解放周末:您不认可《甄嬛传》是一部“宫斗剧”?
郑晓龙:“宫斗剧”我是绝对不认可的。我们现在对电视剧的概念特别模糊,而且不合理。什么“民国戏”“大女主戏”,都是不准确的。一部影视剧,可以划分为喜剧片、动作片、警匪片或者战争片,这些划分比较准确。讲宫廷的说是“宫斗剧”,那写家庭伦理的都叫“家斗剧”?一点科学原理都没有。
解放周末:现实主义的创作态度,对演员、对导演提出了哪些要求?
郑晓龙:现实主义的拍摄方式,要做到对时代的准确还原。电视、电影是照相技术的发展成果,它是照出来的艺术,要求细节非常准确。细节不光表现在剧里的背景,你还要了解那个时代的人,他们做事、说话的样子,甚至情感的表现。所以,读剧本是非常重要的,我会反复跟演员说,一定要看剧本。
现实题材的戏,我要求同期录音。同期音的质量和非同期音是非常不一样的。中国很多片子是配音的,比如古装剧。因为古装剧拍摄时,经常有很多声音是不能录进去的,旁边突然一个汽车喇叭声,那个时代怎么会有?现实题材没关系。
20世纪90年代,我去纽约拍《北京人在纽约》,录音师在旁边,发现24小时永远有救护车、警车的声音。一开始想等等,后来发现不能等,你把它当特点就行了,因为它就是城市运转的一部分。
不过,我拍古装戏,还是会找一个录音师,把话筒放那儿,我要戴耳机听演员的台词是不是准确,包括逻辑重音、抑扬顿挫。台词准了,表演至少准了一半。台词是用来塑造人物的,台词都不准,人物就很难塑造准确。
解放周末:此前有报道说,有的演员说台词时直接念数字。
郑晓龙:“1234567”念一遍,再倒过来念“7654321”,有的是被逼出来的,有的是不负责任。之前流量明星大家都在抢,因为他能挣钱。本来3个月能拍完,他只给你20天。来了后,镜头正面打过去是本人,反打都是替身。台词背不完,就用数字,回头再配音,非常不真实,因为没有往里代入情感。没有真实地去演,你怎么去感动观众?
这一怪现象的背后是资本的助推。搞资本的人不搞影视创作,也不搞文学。既然看不懂剧本,怎么拍片赚钱呢,那就抢明星,做流量剧。前些年,资本盲目投资,拍摄了很多品质非常差的剧本,产生了大量门槛很低的作品。那段时期,全国一年拍摄16000集电视剧,一个人一天24小时不间断看365天,也不过看8000多集。一下子涌进来的资方,起到了繁荣电视剧市场的作用,但结果是有一半剧作播不出去。而拍得好的电视剧反复播,大家还是要看。所以说,还是要把注意力放在优秀剧目上,剧本上给更长的时间,拍摄时给更多的经费与时间,质量就会好。
解放周末:还是要做精品。
郑晓龙:对,我们一直在说“做精品”。什么是精品?我觉得获奖的不一定就是精品,赚钱的也不一定就是精品。大浪淘沙,留下的才是时代的精品。
无论什么题材都要表现真善美
这两年,除了《功勋》,郑晓龙还拍了一部农村戏《幸福到万家》,一个当下版的“秋菊打官司”。
在他看来,影视剧是拍给老百姓看的,老百姓就是大多数的普通人。“电视是大众媒体,我很少考虑分众化。我拍的作品包含了老百姓的喜怒哀乐和对生活的认知。普通人的情感和价值观是很有意思的。”
解放周末:纵观您这么多年的创作,题材的跨度很大,有现代戏,有古装戏,有《金婚》,也有《急诊科医生》这种职业剧。最近还有一部农村戏《幸福到万家》和奇幻电影《图兰朵:魔咒缘起》。您挑戏的标准是什么?
郑晓龙:我拍东西不愿意重复,总是想有点变化。到现在我还是有点好奇心,希望拍点不一样的东西,不光题材,表达的思想都不一样。
《幸福到万家》根据《秋菊打官司》改编,讲述一个富裕了的农村,怎么进一步进行精神文明建设。有一次去上海的火车上,赵冬苓给了我这个故事大纲,五六年前我拿到了剧本。里面那种人物的个性,让你觉得很特别。这个剧是今年春节前两天杀青的,剪辑用了两个月,然后我就没时间了,暂时就放下了,准备明年再播。
解放周末:《刮痧》之后,您较少拍电影作品。为什么想要创作《图兰朵:魔咒缘起》?
郑晓龙:我在大学时,最早写的就是电影剧本。毕业后被分配到北京电视艺术中心,当过主任。那会儿电视剧刚刚起步,后来经过我们这些电视人的努力,电视剧渐渐成为老百姓文化生活中的“家常菜”,也就习惯性一直拍电视剧了。
我拍完电影《刮痧》后,就有人问我能不能拍《图兰朵》,当时觉得不可能。但人是奇怪的,就好像在你心里播了一个种子,不一定什么时候就发芽了。《刮痧》讲东西方文化差异,《图兰朵:魔咒缘起》我把它的时代背景放在元朝,用了很多视效的创意,里面有很多高科技的影视特效应用。现在电影高科技手段越来越多,我们也不妨做一下这事儿。我相信,它会是一个带有东方色彩的奇幻故事,会很不一样,但归根结底还是表现真善美的。
解放周末:无论什么题材,影视剧都要表现真善美。
郑晓龙:在北视中心时,我老觉得拍的都是主旋律。那会儿要求电视剧配合宣传。但就算是宣传,电视剧也应该是一个文艺作品。电视剧要拍好看,用文艺的方式进行宣传,而不是光喊口号。影视剧最好是培养人对真善美的追求。
后来,电视剧越来越商品化、市场化。我觉得不能“娱乐至死”,还是要有营养,至少是表达真善美,要按文艺规律塑造人物、讲好故事,给人以美学上的、价值观上的营养。
解放周末:您拍过这么多部作品,自己最喜欢哪一部?
郑晓龙:有个片子我特别喜欢:2001年拍的《永不放弃》,点点写的剧本,也是讲急诊室的故事,江珊主演。里头有人文关怀、对现实的反映,情感也充沛,带有价值观上的认知和输出。
解放周末:您想通过自己的作品,向今天的年轻人传递些什么?
郑晓龙:我不常上网,但还是看新闻,了解一些社会。如果让我拍一个年轻人的故事,我会特别紧张。你现在不是年轻人,你不身在其中,很难深入了解。
谈到《功勋》的话,我希望现在的年轻人能了解党和国家的功勋人物,当你有情感投入的时候,会被功勋身上的精神所触动,有所触动便有所启发。
转自:解放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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