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年的所有角色中,如果要选出令人印象深刻,人角合一,惊喜万分的,那个叫“李丰田”的杀手一定能进入前三名。
凶狠、斗恶、残暴……这些通常用来形容罪犯的词都不足以形容李丰田,看完《无证之罪》,很难找到合适的形容词描述他,只剩下毛骨悚然的感觉留在脑海里,人性荡然无存,只把人命当游戏。没烟嘴的烟、破棉袄、烧掉一个手指的硫酸瓶,最后观众和剧中人一起,看到这些和他相关的踪影就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命运已经不在自己手上了。
《无证之罪》截图,宁理饰演李丰田
随着剧情推进,李丰田的光芒和吸引力甚至超越了另外两个主角,演出了男一号的效果,豆瓣上大把截图。
把李丰田演成这样并非偶然或刻意爆发,在扮演者宁理心里,也只是“像平常一样,好好完成了工作”而已,本身并无野心和报复式爆发的企图。“就像平时我演话剧一样,进入这个角色,痛苦纠结,研究他,最后,挥手和他再见。”
在北京一家商场里的咖啡厅和宁理见面,没戴口罩,穿运动装,胡子也剃干净了,完全看不出李丰田的丝毫痕迹。
毛骨悚然的观众记忆还没远去,在另一部全片充满黄色柔光的青春剧《你好,旧时光》里,“李丰田”又上线成了班主任,他把自己调整到精神又温暖的慈父形象里。
《你好,旧时光》截图,宁理饰演班主任武文陆
不做任何遮掩就出现在进进出出的咖啡厅,不怕有人认出来“李丰田”,上来要签名合照?“嗨,遇到了就给签名合照啊,人家好莱坞明星都能随时出门,人都能选择,只要你选择坦然接受,除非你是吴亦凡,否则大部分人都不会遇到那种什么堵着的情况。”
按照正常演员发展路径,宁理现在已经是被称作“老戏骨”年纪的演员,但怀着一颗不折腾不罢休的心,宁理的人生从国内电影电视剧的当红男一号变成了2017年惊喜角色“李丰田”。
1987年,正在高三复读的宁理,跟艺术学院一起玩儿的哥们看到上海戏剧学院在招生,彼时长得像年轻王大锤的宁理完全不懂上戏是什么,“别逗了,我又不会唱戏”,但上戏老师看中天分,白纸一张还是当年上戏挑人的主要原则。文化课努把力考了380多分,宁理顺利进入上戏,让做工程师的父亲总算不嫌弃儿子太差劲了。
考入上戏,毕业后又顺利分配到上海人民艺术剧院,并且顺利演上吴贻弓导演电影《阙里人家》的主角,因此拿了不少奖项,也跟当年的老艺术家交流过,在《小浦东传奇》中,作为男一号,又传神地演出了上海人的神韵(实际上他从大学才来到上海,但半年内几乎就学会了上海话),宁理这种事业轨迹,放在今天就是要年少成巨星的节奏。
《阙里人家》剧照
年轻人太顺利,容易不珍惜。很快,在剧院演男一号都没法满足他了,“没意思,当时国内影视不是很景气,就想尝试另外一种生活。”在出国的时髦风潮下,宁理也没多想,“当时美国电影是影响世界的,想看看电影里的世界是什么样,还是小孩,没有确实的规划”。
依仗着有亲戚在美国,宁理父亲尽能力给他办了签证。尽管到了美国后,倒没有《北京人在纽约》那么戏剧性,但英语还处于预备二级的宁理还是只能靠打工来维持生活和学业。
宁理出生在传统知识分子家庭,母亲是医生,父亲是工程师,当年理念尚未那么开放,家人本来就并不太支持他进入演艺界。反正也做过了男主角,宁理想要不认真学学其他知识,不再做演员。“学了金融、珠宝鉴定,最后发现这些都不行”,尝试了一圈,宁理认定自己只能重回老本行,便在1996年去了明尼苏达大学学电影制作。
宁理对明尼苏达的记忆,最深刻是冬天的雪地。“每次下完雪后,要剪片子,我都从我家步行去学校。那个路上的冷让我觉得很清醒。”这种寒冷记忆也是他在演李丰田时,演技并未因为哈尔滨的冷受影响的原因。
从学校毕业后,宁理不时和同学做做短片,活跃于舞台,在美国结了婚,有了两个女儿。他也回国拍戏,在美国受到的表演训练和教育,让他演戏状态明显区别于以前,也区别于其他演员。
“读书时老师讲,戏剧的创作,是演员和观众在黑暗中共同进行的一种仪式,是共同完成的。我演的是东北人,我得让自己先相信,必须讲东北话,我甚至细分到沈阳话、黑龙江话、吉林话,还特地去学底层黑龙江人怎么说话,你不要在意观众有没有注意到,你做到了,观众就理解了。不要给观众4,要给他们2+2,要让他们参与。”
为了“李丰田”一角,原来完全不抽烟的宁理,拍戏时却每天成包成包抽,最多的时候一场戏就抽掉大半包。关于过滤嘴的动作也是在开拍前每天对着镜子抽烟发现的炫酷小动作设计,草莓零钱袋也是李丰田动物性的直接体现,都是宁理痛苦纠结着研究的成果。
每次接下来的角色,宁理总这样琢磨几个设计,让人物更丰满立体。
美国喜剧《辣妹抢银行》剧照
虽然李丰田这个角色让宁理重新受到瞩目,但必须承认,这已经不是宁理赴美前的影视圈了,他不再是众星捧月的男主角,或许连男二都不太接得到。
后悔吗?“不可惜,人生都有他的目的,没有可惜,每一步都是有原因的。可惜的只是成名的机会,但成名可能会毁了我。我特别喜欢我今天的状态,对我来说,太有价值了。以前年轻时,我没有足够自信,我可能还需要名牌来加持自己。现在最起码我知道往哪些方向走。”
除了读书时的时光,2013年受邀在英国演话剧的半年,是他另一段,纯粹享受又快乐的日子。
2012年4月,宁理与英国BorderCrossings话剧团彩排的花絮图。
《无证之罪》发布会时,宁理在美国家中休息,未能出席,他自己拍了个几分钟的有趣短片送来做贺礼。短片中,李丰田再现于美国街头,抽掉滤嘴,反手点烟,火光燃起,手里还有一份有美国政客照片的报纸,表情依然让人毛骨悚然。
但拍完短片,宁理回家,继续跟两个女儿腻歪在一起,这是宁理所说“喜欢的状态”。
“在我女儿眼里,我就是普通的严格的爸爸,一个烦人老头儿。”他一点也没想把家人扯进自己工作,女儿们完全不用看他的作品,也不用知道他是不是明星,“她们只知道爸爸是个演员,只是一份工作而已,上次回来,遇到有人找我签名,回去后我女儿说,‘Wow,Youarerealfamous!”
年轻时不懂珍惜出名的宁理,现在确定得珍惜在美国做个普通“烦人老头儿”的人生角色。他错过国内后来逐渐繁华的影视圈,自然也错过成名成星,搞不懂投资、IP、流量……不过宁理一直没觉得这些有什么重要。
“现在我仍然只是告诫我自己,演员是一个被观察者,但对演员来说,其实你才是观察者,你要观察人生,才能呈现给观众。这几年我虽然没有拍戏,但我有了一段时间,强迫我去审视一下我生存的世界,如果没有这段时间,我相信我创造不出今天的李丰田,李丰田有什么不足,就是我那段时间观察的不足。”
《无证之罪》剧照
【对话】
澎湃新闻:讲讲拿到李丰田这个角色时的感觉。
宁理:选角导演是我的好朋友,非常德高望重,先是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有个网剧有没有兴趣?我就说,网剧……就算了吧,我们还没堕落到那种程度,是不是一帮小孩拿着DV在那拍。他说没有没有,一帮人非常优秀,剧本挺好,但是只出了五集,先看一下吧。
剧本就发给我了,我就被完全吸引了。抛开了演员的角度,完全是读者,欣赏者的角度。而且第五集我还没出场,我就说这个戏这么棒,我说哪怕能演个很小的角色也很好。
还有个人物小传,有个打动我的地方,李丰田虽然是个杀手,但是他做这个事情最开始根本的原因,是儿子未曾谋面却再见不到,有种温暖的东西,这种东西动物也有,虎毒不伤子嘛,但是作为他这样一个人来说,我很感动。
澎湃新闻:演完李丰田感觉自己再次红了吗?
宁理:我所期待的,很多人蜂拥而至,很多人找我签名拍照的景象没发生过,费这么大劲创作一个角色,没让人在街上认出来,也是很遗憾啊哈哈哈哈。
《李小龙传奇》剧照,宁理饰演伊诺山度(右)
澎湃新闻:有些演员不喜欢极致的角色,因为探究不到人性,就没意思。
宁理:其实我觉得这个极致是怎么看,人类的生活就是很极致的生活,我们设定了很多规则,我们是动物,我们也在努力远离动物。动物的规则其实都一样,只有人类有很多规则。当人类回到动物本能的时候,人就接受不了了。
他是个动物,他没想去杀人,但是当事情发生的时候,他要去解决。正是因为李丰田有了人形,你觉得他极致,其实他是个动物。
他这个人从小受到的待遇是丛林待遇,剧中说用人骨算命的人,一定断子绝孙。李丰田从小就面对这个,他的生命随时随地戛然终结,这个时候生命对他没有意义。
我最喜欢的乐队是甲壳虫乐队,他们有一首歌的歌词,Theloveyoutakeequalstheloveyoumake,你创造了多少爱就得到多少爱。同样你得到多少冷漠,你就释放多少冷漠。
我觉得这个剧(《无证之罪》)不仅仅是个破案剧,而是在讨论别人如何对待我们。你把案件剥离开,探讨的其实是人情。
澎湃新闻:对李丰田动物性的理解如何形成的?
宁理:我演一个动物的时候,必须要有动物模仿,为什么动物让我们觉得优美,是因为它没有受到任何复杂的情绪影响,做这事会不会很酷,有没有尊严,动物没有尊严,李丰田就是,不会为了尊严而战,是为了生存而战,很多高冷的杀手,但他不是那样的。
买东西的时候他掏了个可爱的钱包,那是广场舞的大妈用的,他实用主义,任何东西都是便宜实用,甚至可能是人家广场舞大妈扔掉的他拿来,不会做任何的投资。
他那样是人的属性之一,我们人类是努力掩盖这部分的。他和颜良、骆闻虽然是三个人,但是人的三个层面:正义、理性缜密和兽性。而我们人一生,都是这三个层面的综合。
当李丰田和骆闻在一起时,就变成了郭羽,理性和兽性在一起。这个戏的高级就在这里。为什么我们看的时候这么认同李丰田呢,因为我们人性当中都有兽性的部分,经常之所以不那么做,是因为有正义感。
我是在演每个人心目中隐藏最深的那部分,最直接,最有效。
澎湃新闻:李丰田的高级体现在他的很多动作和设计中,这些是你自己加上的?
宁理:我们在美国念书时,我们老师说,戏剧的创作,是演员和观众在黑暗中共同进行的一种仪式,是共同完成的。呈现时候,我演的是东北人,你要把自己变成当地人。我最最讨厌的就是,演一个东北人,云南人,说的都是标准的京片子。任何的细节不要觉得是无用之功,你做的一切观众都会反馈。
因为人看人,有本能的看法,比如你长得面善之类的,因此有很多潜意识在帮我们在勾勒一个人的性格。同样,我们在看影视剧,他说话很狠,这是一方面,但观众不认可,观众要通过他的语境去理解,要通过细节去反映。
我不抽烟。我就买了一盒,我天天看着,怎么弄呢?我先假装拿着,突然我在想我要是点这头会怎么样?我就想办法弄出来,第一把点的时候把胡子还是眉毛都给烧了,但那个感觉就特别狰狞暴力,我对着镜子看,显得人特别狰狞,这没有一句台词,只是一个行为,借用这个方法塑造他。跟导演一说,就一拍即合。
烧手的戏也是,当时是先运动了,这样开拍,运动完帽子一拿掉,有蒸汽,对观众来说,这是疼痛引起的蒸汽。一切都以观众为主,你要让观众先哭,你别慌哭,你要让观众在你之前笑,让观众先疼,观众是跟你共同创造的。
你要考虑人物主旨是什么,在戏中的功能是什么,你不能把台词背了就行了,这是最肤浅的行为,表演不是这些,表演都是台词以下的东西。李丰田没什么台词,就是跟每个人的关系。
澎湃新闻:一个不抽烟的人,每天为了这个角色抽是什么感受?
宁理:呛是肯定的。为了符合人物,他们道具也很认真,的的确确买的是哈尔滨最便宜的烟,特别呛,我还记得是“太阳岛”,后来实在受不了了,才换了个外形差不多的牌子。
数量……真挺多,有时候拍一场戏就一盒,反正那段时间我吃什么都没味儿,嘴都是麻的。拍完之后更厌恶抽烟,没什么乐趣这个事。
澎湃新闻:相同类型的角色你会拒绝吗?
宁理:世界上不会有相同的两片叶子,打动我的,一定会有不同。你是医生,就不会拒绝给罪犯做手术。
澎湃新闻:你会有终于等到一个好角色的感觉吗?
宁理:没有,谁知道会等来这个啊。这是你工作、人生的一部分,同样的过程,进入角色,痛苦纠结,然后跟他说再见。
没有那种复仇式的快乐,你做了一个事,大家认可你,仅仅很高兴。而且这真的是个压力,你说将来我如何保持演员去创造角色,不受影响。
澎湃新闻:现在受影响吗?
宁理:不怎么受影响,就是会看到一篇文章,哎呀,又是写我的,哎呀挺开心,就跟人家见面说“宁老师你又瘦了”,那种乐呵差不多。
澎湃新闻:在《你好,旧时光》中成为一个管孩子的班主任,完全不同了。
宁理:对,跟这个完全不同,打动人的层面不同,我自己也是个父亲,给我剧本的时候,看似是老师,其实是个“父亲”的形象。
我不会因为驾轻就熟,去接一个角色,不会因为谁谁谁做的戏我去接,肯定是因为人物非常感动我,让我有冲动用这个角色和观众交流。我曾经是孩子,成为父亲后才知道父亲怎么回事,我看剧本的时候都感动得恨不能一直流泪。
澎湃新闻:还是孩子时,为什么那么决绝去美国了?
宁理:那时候大学刚毕业,在最好的单位,上海人民艺术剧院,话剧也是主演,电视剧也是主演,当时国内影视不是很景气,然后就觉得,很乏味了。当时就想尝试另外一种生活。
我同学里其实很多出国的。没出国的,剧雪跟我关系非常好,她致力于她心中真正的艺术,这是我们共同认可的,至于说多么有名,虽然也很好(但不是那么重要),将来继续工作的时候,你仍然会痛苦地创作,但你享乐其中。
澎湃新闻:出国后有觉得比在国内好嘛?
宁理:也没有。因为当时美国电影是影响世界的,想看看电影里的世界是什么样,还是小孩,没有确实的规划。有想过在好莱坞,但是它对于少数族裔,没有那么多机会和题材。毕业以后,因为我学的是幕后,就跟同学一起拍短片,也没放弃演话剧之类的,2013年在英国演了半年的话剧。
澎湃新闻:去英国演话剧会有陌生和孤独感吗?
宁理:有这么个故事,说有一天拿破仑看到一幅画很喜欢,他说这个画得好,画家是不是法国人?旁边人说不是,是西班牙人。他说没事,反正所有艺术家都是我们法国人。其实他说的意思是,搞艺术的,确实超越国界、宗教信仰,所有。所以那段时间是我最快乐的时候。每个人心里的寄托不一样。
澎湃新闻:你的寄托是什么?
宁理:从工作来说,带给大家需要的东西,作为我本人来说,能得到安静快乐。这种快乐很简单,在咖啡厅聊聊天就很快乐,说说我想说的。
澎湃新闻:在出国期间没有见证国内影视制作的发展,有没有觉得可惜?
宁理: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应该说挺幸运的,我回来是坐享其成,我很惭愧,奠基的过程我逃避了。更谈不上可惜,是幸运的。
澎湃新闻:最近接触了不少年轻演员吧,有没有觉得国内现在年轻演员很不一样,恍如隔世了?
宁理:我没有权力去评判别人的生活,大家都说他们是小鲜肉,但我觉得他们也不希望成为粉丝想象的那样,也想成为真正的演员,但有时候可能是很多原因造成被动。他们不应该成为牺牲品,作为演员,我特别能理解他们。
澎湃新闻:之前学了电影制作,会想要做导演吗?
宁理:表达,主要是表达。形式都可以。我很喜欢李小龙,他的墓志铭写,以无法为有法,以无限为有限。搏击是一种表达方式,我不能事先设计一个套路,你来的时候我怎么回应。人生我也没办法设计,有什么感动我了,我就去表达。这个更适合做表演还是导演,随机。
澎湃新闻:你希望女儿们知道父亲是出名的演员吗?
宁理:我希望她们认为她们的父亲在努力做自己喜欢的事,就行了。真喜欢一件事,就别想太多,好好干去吧,多幸福。想太多是多得不偿失的事情。因为我女儿喜欢艺术方面的东西,我唯一跟她们说的就是,不要去评判别人,不啊哟说这个东西这么奇怪,这个世界没有奇怪,作为艺术家,任何事情都有可能。(杨茜)
转自: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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