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笔记上的几起“红裳杀人事件”


来源:北京晚报   作者:呼延云    时间:2017-08-26





       最近在翻阅尹庆兰著清代笔记《萤窗异草》时,读到一篇关于折狱的内容,里面有一桩“红裳”暴露出的凶杀大案,突然对这个题目来了考据的兴趣,因为类似的内容在多部古代笔记中都曾经见到过,而且一部比一部的陈述更加离奇。
 
       一、妻子给丈夫灌下的是什么药?
 
       笔者目前找到的最早一则“红裳杀人事件”的记录,来自于明代陈道监修、黄仲昭编纂的《八闽通志》,这部书是现存的第一部福建全省性的地方志,其中记载了南宋邵武军(今福建邵武市)知军王洋的几则轶事。
 
       “王洋字元渤,楚州人,有吏才”。古代福建有一恶俗,“生子多不举”,这里的“不举”是不养育的意思,而“子”则通指男孩女孩,即因为贫困等原因,存在着溺婴和杀婴的现象。绍兴十一年(公元1141年)三月,王洋奏请“乞乡村之人,无问贫富,凡孕妇五月,即经报申县,专委县丞注籍,其夫免杂役一年”。不仅如此,他还奏请设立“举子仓”,凡是贫民要生孩子了,由官府设立的这个仓库“例以钱米给之”,活人无数,实在是做了一件极有功德的大好事。
 
       不过让王洋一举成名的,还是他侦破的一起奇案。
 
       有位姓袁的女子有一天突然到官府来注销户口,说是丈夫刚刚去世,她准备投往他乡。本来这只是一件“走程序”的事情,但王洋眼光奇“毒”,一眼发现“衰绖之下,红裳微露,且无戚容”——“衰绖”即是丧服,丧服之下露出了红色的衣裳,这很明显不是一个服侍病人很久,并哀痛丈夫一瞑不视的妻子应该穿的衣服,何况她一点儿没有悲哀的样子。于是王洋立刻下令将她扣押起来审讯,没费多大力气,袁氏就招供了,“果毒死其夫”。
 
       明朝陈芳生撰《疑狱笺》一书也记录了这一案件。而清朝学者刘世馨撰写的《粤屑》和胡文炳撰写的《折狱龟鉴补》中,写了一个与此十分相像,但侦办过程要复杂得多的案件。
 
       明代,广西新兴县有位姓李的县令,擅长折狱。有一天他到乡下去办公,路过一片坟地时,见一座新坟前面,有个年轻女人正坐着哭,不但没有穿丧服,反而衣着十分妖艳。李县令听她的哭声并不真的悲哀,便让手下去打听是怎么回事。一问方知这女人丈夫刚刚病死,今天是头七,她特地来祭奠烧纸。李县令依然觉得其中有鬼,便把她带到官府里详加审问:“你在服丧期间穿那么漂亮的衣服做什么?”谁知寡妇咬定牙关,只说是习惯了梳妆打扮再出门。正在这时,知府突然发来急函,原来寡妇的街坊四邻一起告到府院,说李县令无故扣押一个寡妇,实在不知他所依何律、意欲何为。知府限期半月,让李县令查出事实真相,不然将按“故入人罪”(官员误审误判导致他人无辜获刑)的罪名来处罚他。
 
       李县令决心一定要查出案件的真相,于是化装成一个算命先生,到寡妇所住的村落暗访,认识了一个小偷。小偷告诉他,前不久的一天晚上,自己到一户人家行窃,躲在暗处窥伺屋子里面的动向,见那家的丈夫病卧在床,妻子却梳妆打扮得十分娇艳。这时邻乡的一位武举人突然溜进门来,将一袋东西递交给那女人。女人放在锅里熬了很久,盛了满满一碗,叫丈夫喝药。丈夫刚刚张开嘴,她用一只铜勺将“药”灌进了他的喉咙,丈夫惨叫一声就死了。小偷知道自己目睹了杀人命案,吓得慌忙溜走了。
 
       回到县里,李县令下令掘墓开棺,面对邻居们此起彼伏的抗议声,李县令坚持让仵作验尸,结果在死者的咽喉处发现了锡块。原来那女人给丈夫灌下的“药”,竟是熔化的锡液!
 
       二、“乳臭官”拦阻下了送葬队伍
 
       通过观察丧服,看出死者的死因有异,最详细的记录当属本文开头提到的《萤窗异草》中那篇题为“折狱”的文章。
 
       有位青年人,刚满十八岁就考取了进士,被授任某县县令。他觉得自己太年轻,怕承担不起一省的政务,十分心虚,去请教老父亲该怎么办。老父亲“固浙中宿儒,兼工刀笔”,无论治政刑名样样精通,便跟随儿子一起上任,充当“顾问”的角色,“薄书案牍靡不身亲,暇更与之讲求吏治,指陈弊端”。这样一年下来,在老爸的亲自调教下,年轻的县令将本县治理得井井有条,“政声大著”。
 
       这一日,县令因为一件公事,骑着马出城,“适遇某大户之丧,执绋者约数百人,幡幢鼓乐,仪采甚都”。按照规矩,赶上老百姓的丧事或者喜事,就算是官员也要给人家让路。县令勒马道旁,以俟其进。“一时灵眑既过,其后有孝舆”。就在这时,突然刮起一阵大风,将马车上的帘刮了起来,只见里面坐着一个穿着白色丧服的年轻妇人,正在嘤嘤哭泣,但丧服之下,“别有红裳,且色甚鲜艳”!
 
       县令瞥见,心颇疑讶,哪里有人办丧事穿红衣服的?就算是外面套了件丧服,也何其不庄重,于是命令手下咨访,在马车里哭的到底是什么人。片刻之后,手下回报,是当地一个监生刚刚病逝,正要抬着他的棺木下葬,监生“别无眷属,舆中人实惟其妻”。
 
       一种窥破了画皮的不安感觉,袭上了县令的心头,他当即下令,让随从的衙役阻止了送葬的队伍,且将棺材停放在附近一座寺庙里,以候检验,但为什么要这样做,却不肯说出缘故。
 
       问题在于,这位死去监生的家庭乃是当地的大族,家中主要成员“半系巨绅”。古代讲究死者入土为安,哪有半路拦棺的道理,这简直是对整个家族的侮辱。他们一起找到县令抗议,言辞之中甚至有所威胁,而县令态度十分坚决。众人没办法,只好听任其行,私下议论道:“要是他最后拿不出像样的理由,看咱们不狠狠收拾他个‘乳臭官’!”
 
       县令其实心里也没底,跑回家把事情经过告诉老爸,请他出谋划策。老爸听完,沉思片刻说:“你能认真观察,提出疑点,这是非常了不起的,但是当官的不能得罪巨室,一旦验不出伤来,必然难以收拾。所以要先探本源,得到确证,再一发破的。你毕竟年轻,经验不足,还是我去探访一番吧。”当儿子的不忍劳烦父亲,老爸却执意要去,儿子只好听任之。
 
       “于是易装为卜人,秘密出署”。临行前,老爸叮嘱儿子,要他以生病为借口,采用“拖字诀”应对那位死去监生的亲属,耐心等自己回来。他走后,县令果然“托疾不出视事”。这下子,监生的那些亲属们可都气坏了,“有棺不得葬,有穴不得掩,众皆含愤不平”,告到上面去,上峰也不断地给县令压力。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县令苦苦等待着父亲的归来,然而父亲却杳无声讯。
 
       三、“银针五寸,血迹犹存”!
 
       再说县令他爹,来到监生所在的乡里秘密走访调查了好几天,并没有人怀疑他的死因,也没有听到其妻有什么不端的行为,“心亦忐忑”。
 
       这一天晚上,他“孤踪郊外,无所栖身”,找到一个看田人的窝棚借宿。那农人虽然同意了,但“庐甚隘,不足以容二人”,他俩就干脆坐在窝棚里聊天,不知不觉地聊起了县太爷。农人说他虽然年轻,但体恤小民,是一位好官,只可惜很快就要被罢官了。县令他爹一听吃了一惊,忙问:为什么?农人说:“难道你还不知道吗?我们这里刚刚猝死了一位监生,正是我的主人,送葬的路上,县令突然截停了棺材,又不给出充足的理由,监生门第高贵,他的亲戚们岂能忍受这等屈辱,肯定要跟他算账的!”
 
       县令他爹顿时神情黯然。
 
       谁知就在这时,那农人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想必县令是怀疑我家主人的死因,想重新验尸,可惜他找不出什么的,知道事情真相的只有一个小孩儿。”
 
       仿佛晴空霹雳!县令他爹连忙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农人道:“我家主人身体一向强壮,很少生病,听说他猝死,我很惊讶,帮忙去处理丧事时,主人的小书童跟我平时十分要好,就把真相告诉了我。我家主人的妻子与人有染,那奸夫不久之前丧偶,于是便想着合谋杀死我家主人,他俩便可以做长久夫妻了。他们谋杀我家主人时,胁迫小书童相助,所以他才知道那可怕而奇特的杀人方法。”然后便低声讲出了骇人听闻的内幕。
 
       听完真相,县令他爹激动不已,星夜赶回县城。一见儿子瘦了许多,才知道他这段时间因为巨大的精神压力寝食俱废,老人不禁笑着把案件的真相告诉了他:“你这样子怎么能做大官?天亮了就开棺审案吧,早点把这件公事了解了,你也好心安!”
 
       第二天一早,县令带着仵作来到寺庙,宣布要开馆审案。监生的亲属们围拢了一大群,个个面无表情,议论纷纷,县令冷笑道:“我给你们家的受害者洗冤,你们反倒对我满腹仇怨,恐怕是死者不下葬,你们就没法瓜分他的遗产吧?”这句话戳到了那帮人的痛处,嗡嗡声顿时小了许多。
 
       棺材打开了,“尸已臭腐,不可近”,只有仵作如法细检,头部、颈部、胸部、腹部、腰部……逐一检查,毫无发现,议论声顿时又大了起来。
 
       就在这时,仵作检到了尸身的下体,县令突然指着其阳具说:“视之!”仵作吃了一惊,仔细探查后,“应手而出,则银针五寸,血迹犹存”!
 
       众人大哗,这时才知道监生真的死于谋杀!“至亲又号呼诉冤”,县令下令将监生其妻和围观队伍中的某人揪出,正是一对杀人凶手,他们面如死灰,俯首认罪。原来,他俩定下杀人计划之后,用酒灌醉监生,将他扶到卧室里,“缚以革带……遽以针刺其具,深入无遗。亡者醉不能支,大吼而卒”。
 
       这时,那些先前对县令横眉竖眼的围观者们,又“靡不匍伏称谢”。
 
       一般来说,从来不具备质疑精神的人们,也往往最厌恶那些比他眼力更好更有洞察力的人,而一旦真相被揭示出的时候,也最容易匍匐在地……阻挠真相和叩拜真相的是同样一批人,看似荒谬,但说到底,真相对于他们而言,不过就是里外套在一起的孝服与红裳,视场合而随时替换,时间久了甚至觉得很方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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