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迎建读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文学辜负了她们吗?


来源:澎湃新闻   作者:邵迎建    时间:2017-07-20





  缘起

  今年4月,二十六岁的台湾女作家林奕含在结束自己生命的八天前用视频为读者留下了最后一段话:

  我的整个小说,从李国华这个角色,到我的书写行为本身,它都是非常非常巨大的诡辩,都是对艺术所谓真善美的质疑。我想用一句話来结束,怡婷她在回顾整个大楼故事的时候,她有一句心里话,她说:她恍然觉得不是学文学的人,而是文学辜负了她们。

  林奕含从小的理想就是当作家,高中时能“把张爱玲的全集一字不漏地从头背到尾”,后来就读中文系,今年二月出版以自己的体验为原型的第一本小说《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两个月已印五次,成功地迈出了“从书呆子变成读书人,再从读书人变成知识分子”(电子版作者简介)梦想的第一步。

  然而,就在此时,她自杀身亡。
  台湾女作家林奕含

  林奕含去世后,惋惜、激愤的浪涛一浪高过一浪,“是谁杀死了她?”两岸三地掀起了激烈的讨论,从性侵层面、法律层面、哲学层面,而“文学辜负了她们”这句话更让热爱文学、以文学为业的人格外惊心。

  作为一个张爱玲研究者,初读《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以下简称《乐园》,台湾:游击文化出版,2017年2月)就被击中,然后,中毒一般,在网络与视频寻找有关林奕含的一切,直到今天。

  在此,笔者将以林奕含最后的质疑为问题意识,细读《乐园》,思考我们的文学传统。

  一、乐园

  小说分三章:题为:乐园、失乐园、复乐园。下面循原作顺序讨论。

  “乐园章”以少女刘怡婷的回忆开始,她与同龄朋友房思琪一起参加楼里大人们聚会的宴会。叙述者站在怡婷的鞋子里(林式语言),交代了她们的生活圈子与活动。两家同住在“高雄豪厦”的七楼,门对门。两人爱看同样的书,心心相印。唯一的不同是,思琪“好看”。她们参加过大楼太太们出资为台风灾民举办的元宵节汤圆会,“学做慈善”。钱家哥哥结婚了,新娘伊纹姐姐曾“念比较文学博士,学业被婚姻打断”。伊纹长得像思琪,“都有一张犊羊的脸”。她常常念书给怡婷和思琪听,希望年青的女孩“在她被折腰、进而折断的地方衔接上去”。

  在小女孩们眼里,楼里排名第一、得分最高的是“深目蛾眉,状如愁胡,既文既博,亦玄亦史”的五十来岁的李老师。

  怡婷和思琪为升学去了台北,住在一起。而李老师一个礼拜有半个礼拜在台北教书。一天,怡婷接到电话,让她到山里去领房思琪,思琪疯了。为什么?刘怡婷打开了她的日记,读到:

  我必须写下来……否则我会发疯的。我下楼拿作文给李老师改。他掏出来,我被逼到涂在墙上。老师说了九个字:“不行的话,嘴巴可以吧。”我说了五个字:“不行,我不会。”他就塞进来。那感觉像溺水。可以说话之后,我对老师说:“对不起。”有一种功课做不好的感觉。

  “像一个胖小孩的笑脸”,那年思琪十三岁。

  二、失乐园

  1)文学少女与国文老师

  第二章失乐园重述了思琪与李老师的故事。叙述者不断转换视角,分别站在当事者的鞋里,时不时还会忍不住跳出来点评。

  那年,李老师刚搬进豪厦,挨门拜访过邻居。到思琪家时,她不在。李仔细看过房家客厅的书架,妈妈说都是十二岁女儿的。李禁不住称赞“那可是大学生的书架啊”。

  他第一次在电梯里看到思琪,“镜子里她的脸颊是明黄色,像他搜集的龙袍,只有帝王可以用的颜色”。

  李国华是补习班的老师,专门辅导准备升学的高中生。面对十六七岁的小女生,经验丰富。这次他对“比处女还要处的”思琪制定好了周密的“教育”目标与方法。他懂她——“她的书架就是她的记录簿”。站在李的鞋里,道出他的欲望:

  奶与蜜的国度,奶是她的胸乳,蜜是她的体液。……右手食指中指呈人字,走进她的阴道。把她压在诺贝尔奖全集上,压到诺贝尔都为之震动。告诉她她是他混沌的中年一个莹白的希望,先让她粉碎在话语里,国中男生不懂的词汇之海里,让她在话语里感到长大,再让她的灵魂欺骗她的身体。

  于是,以辅导作文为名,李对思琪进行了第一次授课:用“丑陋的血筋曝露”的“阳具”插入她“暖红的”小嘴,让这“太脏了”的东西堵住小女孩精致的发声器官。

  第二课:

  ……他趴在她身上狗嚎的时候,她确确实实感觉到心里有什么被他捅死了。他撑着手,看着她静静地让眼泪流到枕头上,她湿湿的羊脸像新浴过的样子。

  (李国华)轻轻地想,她连哭都没哭出声,被人奸了还不出声,贱人。小小的小小的贱人。

  李国华内心冒出的是“奸”字。

  李对着天花板说:

  这是老师爱你的方式,你懂吗?……你是读过书的人,应该知道美丽是不属于它自己的。你那么美,但总也不可能属于全部的人,那只好属于我了。你知道吗?你是我的。你喜欢老师,老师喜欢你,我们没有做不对的事,这是两个互相喜欢的人能做的最极致的事……你是教师节最好的礼物。

  ……房思琪第一次失去片段记忆。

  李老师来到房家,表示他可以领思琪去美术馆,妈妈欣然应允。在饭桌上,思琪用面包涂奶油的口气对妈妈说:“我们的家教好像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性教育。”妈妈诧异地看着她,回答:“什么性教育?性教育是给那些需要性的人。所谓教育不就是这样吗?”思琪一时间明白了,在这个故事中父母将永远缺席,他们旷课了,却自以为是还没开学。

  关于这事,思琪还跟妈妈提过一次:“听说学校有个同学跟老师在一起。”“这么小就这么骚。”妈妈脱口而出。这似乎是大人的“常识”,被“奸”的女人必然“骚”。

  (叙述者插入:思琪不说话了。她一瞬间决定从此一辈子不说话了。)

  2)语境

  这样的语境中成长的思琪“觉得处女膜比断手断脚还难复原”,当怡婷知道她与老师“在一起”后,反应也是:“你好恶心,你真恶心!”思琪本人还有更真实的感受:“我是馊掉的橙子汁和浓汤,我是爬满虫卵的玫瑰与百合。”

  而李国华早已“发现奸污一个崇拜你的小女生是让她离不开他的最快途径”。

  除思琪外,李国华还常领高三女生郭晓齐去他的小公寓。事情败露之后,晓齐的父母与李国华夫妻谈判,郭爸爸当头质问“李老师爱晓奇吗?”李坦然回答:“我爱晓奇,可是我也爱师母。”

  师母感动得流泪了。

  回到家中,面对太太,李老师恸哭:“做爸爸的人,希望女儿在外面遇到什么样的人,自然会做什么样的人。……是她诱惑我的。……她就是骚,她根本就是一个骚屄!”

  师母被说服,跟丈夫约法三章“不要告诉曦曦”。

  曦曦是李的女儿。李国华是个好爸爸,好到从来不教女儿文学,宁愿她笨。因为“他最清楚,识字多的人会做出什么样的事”。

  李家日子如常。

  被李抛弃后,晓齐变得自暴自弃,在网上胡乱交友,名声狼藉。

  晓齐在网上揭发李国华,收到的读者留言是:

  当补习班老师真爽

  可怜的是师母

  还不是被插的爽歪歪

  叙述人感慨:

  一个恶俗的语境――有钱有势的男人,年轻貌美的小三,泪涟涟的老婆。……在这个人人争着称自己为输家的年代,没有人要承认世界上有一群女孩子才是真正的输家。

  他发现社会对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强暴一个女生,全世界都觉得是她自己的错,连她都觉得是自己的错。罪恶感又会把她赶回他身边。罪恶感是古老而血统纯正的牧羊犬。一个个小女生是在学会走稳之前就被逼着跑起来的犊羊。

  思琪在话语中,在文本中,在文学传统中寻找:说不出口的爱要如何与人比较,如何平凡,又如何正当?她只能大量引进中国的古诗词,西方的小说――台湾没有千年的虚构叙事传统,台湾有的是什么传统?有的是被殖民、一夕置换语言名姓的传统。她就像她们的小岛,她从来不属于自己。

  3)复乐园

  第三章复乐园主要讲述与施暴的丈夫分开后的伊纹迟来的爱情,给文本带来了些许亮色。

  结尾呼应第一章,又是豪厦的圆桌聚会,席间已没有怡婷与思琪,“桌面躺着一条红烧大鱼,带着刺刺小牙齿的嘴欲言又止,眼睛里有一种冤意”。大人们“衣冠楚楚”,乐融融地开着带色的玩笑,李老师仍然说着高深的话。“她们的大楼还是那样辉煌,丰硕……”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三、何为爱?

  让我们来回顾一下“爱”的历史吧。

  首先需要考察“爱”的起源。现在一般说的男女“爱”是“恋爱”一词的简化字,而“恋爱”一词是经日本传来的一个“造语”(新制造的词),为近代概念之一,跟“社会”、“个人”配套。诞生起始,日本的坪内逍遥便解释过,恋爱一词之新,在于其意为不追求女性的肉体/色,而追求情[《当世书生气质》,1885年,山根宏《关于恋爱――明治二十年代的性现象》(恋愛をめぐって――明治20年代のセクシュアリティ),立命館言語文化研究1巻4号]。在近代中文语境中,跟“恋爱”一起输入的还有“自由”,二十世纪前叶,在“爱”的召唤下,千千万万个女孩子懂得了“我是我自己的”,走出了家,如田亚梅,子君等等。二十一世纪的文学少女房思琪应是她们的第四代。

  思琪与老师做“爱”后,大着胆子提问:“做的时候你喜欢我什么?”他只答了四个字:“娇喘微微。”

  思琪很惊诧。知道是形容黛玉初登场的句子。她几乎要哭了,问他:“《红楼梦》对老师来说就是这样吗?”他毫不迟疑:“《红楼梦》,《楚辞》,《史记》,《庄子》。一切对我来说都是这四个字。”一刹那,她对这段关系的贪婪,嚷闹,亦生亦灭,亦诟亦净,梦幻与赌咒,就全部了然了。

  此段话让人想起鲁迅的梦中梦:“在初不相识的披毛的强悍的肉块底下,有瘦弱渺小的身躯,为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而颤动。”而寡妇母亲终于靠出卖身体抚养孩子成人后,却被孩子逐出,年老的寡妇的“眷念与决绝,爱抚与复仇,养育与歼除,祝福与赌咒……她于是举两手尽量向天,口唇间漏出人与兽的,非人间所有,所以无词的言语”。(《颓败线的颤动》)

  四、寻找传统

  1)男人与女人

  林奕含的文字颇具张爱玲风格,明喻、隐喻、反讽得心应手,处处有警句。文章起头引用的那段视频的开头,她称“李国华是胡兰成缩小又缩小的赝品”。其实,胡兰成/李国华式的人物在张爱玲的小说中亦比比皆是。请看名单:

  从民国纪元起就成为“酒缸里泡着的孩尸”,“有钱的时候在外面生孩子,没钱时在家生孩子”的郑先生(《花凋》);以爱为名试图骗取嫂嫂钱财的季三爷(《金锁记》);“把女人看作脚下的泥”的范柳原(《倾城之恋》);追求朋友的妻子,却要求自己的妻子洁白无瑕的佟振宝(《红玫瑰与白玫瑰》)。

  还有这样的女人:利用年轻漂亮的女孩引来年轻人,关着门作西太后的梁太太(《沉香屑?第一炉香》),为了保住自己“妻”的地位,把妹妹骗到家里供丈夫强奸生子的顾曼璐(《十八春》)。

  对老师的“爱”,思琪叩问“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耳边仿佛响起七巧在识破并击退季三爷的谎言后的扪心自责。陷于迷思的幼小的思琪得出的结论是:“老师说爱她,如果她也爱老师,那就是爱”,又酷似《色,戒》中的王佳芝,为了自己也弄不清的不明不白的“爱”,陪上了自己连同爱国小团体的生命!还有《半生缘》中的顾曼桢,最终为了爱孩子自愿嫁给了强奸自己的姐夫!

  恶劣的语境在张爱玲的文本中也不陌生:有妻有妾的五老爷强奸了十四五岁的小丫头,听说她怀孩子后,周边女人的反应是:“这个丫头,这么大点年纪,哪儿想到她已这样坏了!真是人小鬼大。”(《小艾》)

  反观李国华的传统,渊远流长且声势浩大,上有梦寐求得“初长成”的杨玉环,让其“金屋妆成娇侍夜”的“汉皇”作榜样;下有“高高挂的大红灯笼”下“妻妾成群”的制度撑腰,即使在一夫一妻制实行多年后今天的台湾,手握金钱,李国华们不仅能在台北小公馆金屋藏娇,还能趁全球化的东风,越境去妓院重寻旧梦。

  2)文字与意义

  你和一个小女生。我在二楼,雨棚如乌云,眼神从佛教哲学的正道溜出去,遥见你颜楷般筋肉分明的步态,她很矮,仰望你,像楚辞的那章——天问。我可以看见她的脸,鸭蛋脸游离于寤寐,像还在床上,不是眼睛在张望,而是粉红睡痕。战兢的媚态……

  这是林奕含亲眼看见老师诱骗的又一个女孩。当老师告诉她“我爱你,但我也爱培培”时,林选择了与他当场分手。而当再一个“她”出现时,林奕含这才明白:“人间与生命的真相或内核只要一句话就可以彻底描述:花了几年知道这叫奸。”

  三“女”结合化为“姦”(奸)!多么象形的符号!多么合理的悖论!多么巨大的诡辩!

  老师与三个女孩(包含自己)的关系让林奕含终于识破:彼“爱”的实质,同时,在这瞬间,自己也被结结实实地绑上了耻辱柱。

  多年来我书写那部当代罗莉塔与胡兰成的故事,我像只中枪却没被拾走的动物,宁愿被吃,也不愿孤单死去。(《进学解》林奕含博客,2017年4月14日。)

  中枪后蘸血书写,最后凝成一个鲜红的“奸”字。盼望从自己最最钟爱的文字中、文辞中、文学中得到救赎,继而超越,结果是,从祖传的文字中非但得不到庇护,感觉不到慰藉,反而被框为罪人。还有比此更绝望的符号吗?

  原来,辜负了她们的不仅是文学!还有汉字,是它,加上了最后致命的一刀!

  结语

  鲁迅说:“……即从有文明以来一直排到现在,人们就在这会场中吃人,被吃,以凶人的愚妄的欢呼,将悲惨的弱者的呼号遮掩,更不消说女人和小儿。”(《灯下漫笔》)

  《乐园》是小小女儿的呼号,是被权力、性欲、禁忌压在下面的小小女儿的哭泣。正如《乐园》后附的书评所说,“性的暴力,本质上就是权力的展现,而谁掌握权力,往往就掌握这个社会”。

  狂人在“仁义道德”字缝里看出“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李国华对“温良恭俭让”的解读是:“温暖的是体液,良莠的是体力,恭喜的是初血,俭省的是保险套,让步的是人生。”

  鲁迅之后有张爱玲,她用七巧流苏烟鹂,更用自己与胡兰成的初恋初婚诠释了男女之“爱”。

  关上《乐园》,“整个季节当头浇灌下来,像汤霜刑……被淫烫之际我们会发现”、“看到世界的背面”。

  我们看到了“犊羊脸”房思琪看到的一切,我们看到了,当性欲加上权力,披上“爱”的话语,在为禁忌之壁包藏得严不透风的铁屋里,国文教师“理”“国”“华”那包藏得密不透风的“东西”,我们看到了思琪们、林奕含们窒息、发疯的全过程,看到了地基下“毒瘴污潦的土壤”。

  “强暴是社会性谋杀”,不仅如此,它还是历史性、文化性的谋杀!而房思琪式的诱奸则是文学性的谋杀!

  “书写,就是找回主导权”。

  正是林奕含的书写,将“一切只由他的话语建构起来,这鲨鱼齿一般前赴后继的、承诺之大厦”阴湿的基础炸裂,将“辜负了她们”的文学翻面。

  房思琪的故事,是被凌辱的少女用自己的话语呈现出的二十一世纪性现象的黑暗真像,在历史及文学史上都有划时代的意义。她必将成为少女们的关于“爱”与“性”的活生生的教科书,她必将载入文学史册。林奕含这位小女儿,将连接在她的文学母亲张爱玲的身后,成为女性文学的一座纪念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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