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年轻导演路阳的电影《绣春刀2》来说,怎么看都算得上是又一张漂亮的成绩单。但在各种关注和好评背后,路阳可能是目前疲软暑期档中内心最为复杂的导演之一了。
这种五味杂陈又一次来自于电影的女主角。上一次是刘诗诗,这一次是杨幂。在电影上映后的几乎每一个采访里,路阳都要遭受来自同行、朋友、观众、媒体的诘问。他很无奈,“关于杨幂的问题,每个人都会问一遍”。
焦点依旧是女主杨幂的演技。豆瓣网友的高票评论写道:杨幂还是一副你赶紧拍我赶着回家吃饭的态度;感觉她和大家都不在同一个时空,别人都身处明代,就她还是她自己;杨幂出场以后,觉得这个电影的气色突然变了,有点《三生三世十里桃花》。
在吐槽杨幂如同木桶短板般存在的演技时,越来越多的观众发现,正是女主的演技导致本来制作精良的电影,在情感逻辑和叙事合理上发生不小的凹陷和断裂。观众最大的不解来自于,杨幂在电影中扮演的北斋,值得所有人为她付出生死么?
作家绿妖认为,“为北斋值(得死),为杨幂不值。我相信北斋值得无数人去拯救。在说句话就掉脑袋的世道,讥讽时事需要莫大勇气,这种女子何等阳刚,何等亮烈。呈现在面部,眼神和表情都应该更沉静坚韧”。
但杨幂过去那一套程式化和自动反射式的表演在电影里依旧没有变化:眼神里缺少内容和层次,肢体上永远驼背含胸抻脖颈,面部回应则是不变的是瘪嘴、低头,再加杨幂本人浓重的鼻音和细扁的嗓音。
本应代表光、觉醒、反骨和爱的北斋,让许多人感慨“太可惜,这么好的角色就这样被浪费了”。而更多人想起了记忆中的金镶玉、玉娇龙、聂隐娘、凌雁秋、宫二先生……他们开始幻想假如是早几年的周迅或者章子怡来饰演北斋,那又将是怎样的气象,而中国武侠电影序列中或又将增加一个经典角色。
另一边,导演路阳夹在外界对影片一面倒的好评和对女主一面倒的差评中,忙着做出各种或委婉或识大体的解释。
他坦承“首先,我肯定会考虑她的市场影响力,这是必须的,因为要对投资负责”。在面对朋友关于“还有没有比杨幂更适合这个角色的演员”时,他反问道:“在30岁以下的小花(旦)里面,有没有哪一位女演员出来以后是完全不会受到质疑的?”
这确实是一个非常触及灵魂并且让小花们集体尴尬的质问。朋友想了想说,确实没有。于是路阳得出结论,最合适的人就是杨幂,想不到比她更合适的人,“其实我觉得她完成的还不错”。
红与黑
杨幂完成的真不错吗?
我们无法从路阳那里听到更多的评价。但或许可以从另一个角度进入。那就是演员阵容中,脸最生但却带来最多惊喜的信王扮演者刘端端。
所以说,整个电影里,北斋和信王的扮演者是最难找的。前者的难在于当下好的年轻女演员的匮乏,而后者的难在于“角色层次很丰富,角度非常多”。
毕业于中戏的话剧演员刘端端从没演过电影,为了演好信王,他看了许多正史和野史。想到信王“年纪轻轻就背负许多沉重的精神负担“,这样的人想必会“吃不下饭、睡不了觉,那么状态一定不是一个阳光健康的样子”,为此,特地减肥以达到消瘦甚至有点黑眼圈的样子,力图最瘦后,登基之前又狂吃了几天,让自己稍微圆润了一些。
刘端端在《绣春刀2》里扮演信王,演技颇受好评。
但眼下,忙到没有时间为“北斋”这个角色做任何前期准备的杨幂,显然不会像刘端端这样的新人一样,去细心揣摩和活在一个角色里。她只要先做好“明星杨幂”就好。
导演路阳力挺杨幂的背后,也正是基于宣发方需要流量这样一个现实考量。他几乎是见缝插针地与忙碌的杨幂聊剧本。去年3月,《绣春刀2》首次发布会结束后,路阳让自己的司机开着空车在后面跟着,他坐到杨幂的车里跟她讨论剧本,等到了机场,他再坐自己的车回去。
对路阳这样已经拥有一定知名度和代表作的导演来说,这种上赶着、掐着缝儿跟演员讲戏的行径,都不能不说是罕见。
以此作为交换的,是作为当下娱乐圈流量女王之一的杨幂自身所携带的各种惊人数据:7400万微博粉丝, 2016年国产电视剧收视率第一(《亲爱的翻译官》),破300亿人次的国内网络播放量最高电视剧(《三生三世十里桃花》)。
在数据之外,杨幂还拥有和郑爽比肩的动辄上热搜的能力。五六年前,她也常常被讨论,但那时的网友热衷谈论她各种来源不明的“黑料”,而现在,所有跟她相关的一切都有上热搜的无限可能。
从被众人嫌弃的小艺人,到被众人关注的流量女王,这个出生于1986年的女星,只用了不到十年的时间,就让自己从黑到红,翻了身。
作为“四小花旦”之一的杨幂,如果一定要在“四大花旦”里找到一位对照者,那无疑是范冰冰。
在中国,大概没有其他女明星能与杨幂和范冰冰的经纪团队相比,深谙粉丝、大众、媒体的心理,更懂得撩拨。也没有其他人能够拥有和她俩一样强大的生理和心理承受力,具备对“黑与红”的强大转化力。
她们一个雄霸红毯造型,一个垄断机场街拍,一样的用力过猛、毫不懈怠,也一样的生活在没有毛孔的精修图里。
杨幂被称作“机场街拍女王”。
两人都喜欢放狠话。范冰冰说过,“我承受得了多少诋毁,就经得起多大的赞美”。杨幂则说,“有本事就杀了我,杀不死,就等着看我变得更强大吧”。
后来,她们果然都变得越来越强大,强大到游刃有余地周旋在名利场的游戏规则中。 如今两人都已求仁得仁。撇去所有纷争表面的浮沫,她们所面临的最大争议,实际上都只剩下了演技不佳。
即使公众的普遍评价依旧不高,但在杨幂和团队看来,这两年的杨幂已经成功转型为“演技派”。在2012年以来多个访谈节目中,她一直声称,“我是一直非常在意演技好坏的。想做一个好演员的心态一直没有变。希望大家可以看到我是一个好演员,一个有实力的演员”。
2012年以来,杨幂开始向大荧幕转型。5年时间,她大概演了16部电视剧,24部电影。这在国内女演员里,恐怕无人能及。特别是这两年,她对“演技”这个曾经不在意的东西,产生了强烈的“企图心”——饰演盲人以及一人分饰多个角色的《我是证人》、《逆时营救》、《三生三世十里桃花》,都被她视作是自己演技进步的最大表现。
但在观众和同行那里,还存在另一套看上去很冷酷但可能更公正的评分体系。在《绣春刀2》的7.6分之前,杨幂参演的所有电影里,口碑最好的是豆瓣评分6.5的《消失的子弹》。其余20多部电影,评分多徘徊在3到5分之间。
轧戏狂魔
在成为公认的“演技黑洞”之前,以童星出道的演员杨幂,其实是以清新和灵动的风格出现在她之前的代表作里的。
2000年,还在念高中的16岁杨幂签约李少红的影视公司,两年后,接拍大陆版《神雕侠侣》,饰演郭襄。
16岁的杨幂在大陆版《神雕侠侣》中饰演郭襄。
在许多由粉转路人的老粉那里,2011年的《宫》是杨幂演绎生涯的分水岭。在那之前,她是清新灵气的郭襄和王昭君,虽然颌骨分明,但还会肆意大笑和自然地做表情,最重要的是,那时的她,眼里还有光。但到了《宫》,她的脸和表演风格都发生了明显变化。
《宫》是杨幂演绎生涯的分水岭,使她一炮走红。
不过足够幸运的是,如同当年的赵薇一样,杨幂也因为一个角色变得天下皆知。
在这之前,她是默默无名的年轻小演员,有过化好妆在山上裹着棉衣等戏等到发抖、结果等了一天被告知不用拍的经历。还有一次,剧组的头款都已经打到他爸爸的账户,后又被通知角色被投资人的女朋友顶替了。
杨幂说过,等待和没戏拍的日子实在太恐怖了。于是2011年爆红后,她从一个极端蹦到了另一个极端:4个月里拍了5个戏,1年时间里接拍了11部电影。犹如一个饿惯了的人突然跳进了米仓里,疯狂地轧戏拍戏。
她发现红了之后,“机会变得好容易。所以,经纪人来问有部戏拍吗,我说拍,又有一部撞期,拍吗?拍,都拍,后来终于这种现象出现之后,会觉得太好了太好了,终于不会被换掉了”。
至于“片子质量的问题,完全没想过,因为之前没工作的日子太恐怖了,所以只要在工作就可以了,我不管我在做什么或者做出来的东西,大家会怎么看我”。
于是,她白天在这个组拍戏,晚上又搭最晚的飞机去另外一个城市,之后再去第3个剧组。“不敢跟剧组说同时还拍着别的戏呢,就找尽各种方法请假”。
矛盾总有激化的时候。拍摄《新红楼梦》时,来回轧戏的杨幂十分疲惫,台词和表演都达不到李少红的要求,十几次重拍后,李少红终于发怒:“我给你一个小时,你先去睡一觉!一个小时后你再回来拍。”
杨幂在《新红楼梦》里饰演晴雯。
正是酷爱轧戏和不挑食的风格让她在观众和导演那里的口碑双重崩坏。一个更明显的例子来自陈凯歌的电影《搜索》。
据陈红回忆,原来王珞丹的角色属意杨幂,“感觉特别好,杨幂也很适合杨佳琪这个角色”。但最终杨幂没有出演。陈红说陈凯歌:“只会因为一个原因放弃和一个演员合作,就是同时轧四五部戏,你心怎么能定下来呢?”
但这样要求的导演还是少数。于是杨幂继续疯狂地在数个城市数个剧组之间穿梭。她发现名利场的游戏规则非常简单明了:只要“红”,就能带来话语权和选择权。
她的粉丝也相得益彰地创造了一系列维护明星杨幂口碑的方法:微博控评已经不新鲜,为提升票房而发明的“填补空位”法也成为通行准则,近年为了在豆瓣评分上力挽狂澜,杨幂的粉丝开始一项艰巨的名为“豆瓣养号”行动,以期在下一部杨幂电影上映时能够提高自己打分的权重。
这些现实世界的生存法则,或许是那段疯狂轧戏的生涯里,杨幂除了金钱之外唯一习得的收获。而这种看上去以效率、拍戏数量和曝光量最大化为导向的工具理性式价值观,从那时候起就已经成为年轻杨幂价值观中最坚固的一部分,又经由她传达给巨量的粉丝。
驯服情绪的人
这种坚固的工具理性,让杨幂在刚刚爆红、红黑交加以及后来成功由黑至更红的3个重要阶段,都保持着高产和高曝光量的做事风格。
在将自己运转成为效率最大化的演戏机器同时,杨幂可能丢失了再也找不回来的一些东西,比如老粉们念念不忘的灵气。但作为“意志的胜利”,演员杨幂又逐渐养成了一种方便调取和简单可依赖的表演方法。
这些正是杨幂多年来在演技这一点上,持续被批评的根本原因所在。
正如李少红指出的,“杨幂最大的问题,是她很小就在摄制组,对演戏是太习以为常了,她自己都下意识地程序化表演,快乐就是哈哈哈,痛苦就是哇哇哇,她不过脑子,以至于她最后想过脑子的时候,她不知道怎么过”。
而在面对外界,尤其是媒体和公众时,作为明星的杨幂也形成了一种独具自我风格的应对方式,这种方式带有效率最大化和简单可依赖的特点,那就是“封闭内心,戒掉情绪”。
在中国娱乐圈,很少见到像杨幂这样严格执行着“自我物化”策略的女明星。在常年高强度和大密度的“红与黑”中,她成功驯服了自我情绪,将自己炼成了一台精密的高速运转的机器,一件光亮的没有毛孔的产品,一个始终在刷新记录的巨型流量管道。与此同时,尽力做到不让丝毫情绪或者灵魂从以上物化的自我中泄露出来,让外界有任何解读和联想的可能。
她将自己炼成了一个不泄露一丝内心讯息的高压锅,你可以无限褒扬或者“黑”这只没有任何缝隙的高压锅,这都完全不是问题。杨幂早就说过“宁可你误解,也不要你了解”,“现在不是玻璃心,是钻石心”,现在“越来越钻石了,左耳进右耳出,但是不走心了,已经完全不走心了”。
因此,不论红,黑,还是红黑交加,她早就明白,只要外界对“明星杨幂”还保持关注,只要作为“产品”的“杨幂形象”,还在高效的生产、传播、消费和流通中,那么戒掉情绪,就是效率最大的选择。至于内心的细节和真我的故事,那都是很麻烦的,也是不包含在“杨幂套餐”内的东西。
而一向敬业和号称拼命三娘的杨幂会把“套餐”内包含的少女形象、大长腿、机场街拍、自黑自嘲、一人分饰多角等核心要件做到极致。
于是在她近5年来的所有采访里,你会发现,她似乎总是在很认真和谨慎地回答问题。但她以熟练的技巧,避开所有访问者想要抵达的细节和内心褶皱,以一种自己擅长的方式模糊掉交流的重心,最后拿出一长段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叙述,让你听完之后依旧一无所获。
2015年对杨幂进行过“深度采访”的资深媒体人易立竞曾评价,“杨幂不是一个好解读的人,她说自己是北京大妞的性格,过分直爽,说话没遮拦,事实上,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她言语谨慎,拒绝打开内心”。
她说自己“不是一个擅长回答故事的人,我讲不出来,因为我没有这方面的记忆力”。在采访中,她最爱说的也是“我不记得了”,“我真的是属金鱼的,我记忆真的特别短”。
但在众人关注的焦点——演技问题上,她却一直以一种委婉曲折的方法否定外界对她的评价。比如,她并不认为“所谓的演技好坏有一个专业的衡量标准”,转而强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
同时,她也并不认为是频繁接戏和程式化演法让她备受批评,反倒认为是“对手戏演员的状态,剧组的氛围”,以及自己“过分依赖导演,也太替别人着想,觉得导演会把控全局”,导致“有些细节回头再看确实可以做得更好”。
为了让这一系列关于她演技的回答更加圆满,她乐观地表示,“现在如果少红导演有机会可以来看我的戏的话,会发现我已经进步了很多了”。
流量女王要做表演艺术家
最近,在演技方面乐观情绪满溢的杨幂,甚至宣称“要做一个人民艺术女演员”和“表演艺术家”,而且她也认为自己“就是一个努力的、有品位的好演员”。
如果没有记错,在杨幂之前,中国女演员中宣称自己想要成为“表演艺术家“的,似乎只有两位——郝蕾和周迅。
郝蕾(左)和周迅
客观来讲,距离“人民艺术女演员”的宏大目标,杨幂其实已经完成了一半:她做到了“人民”和“女”,但距离“艺术”和“演员”,还有着相当漫长的距离。
实际上,在这场有关杨幂的转型大计里,她以“人民流量女王”的身份追逐“人民艺术女演员”的漫漫长路上,始终有一个无法忽视的悖论存在——一个真正的好演员,需要时时打开自己的内心和五官,去感受复杂幽微的内在情绪和外在世界,这正如同一只反应良好的容器或者乐器一样,需要保持自己的“空”和“敏感”。
但已将自我物化的杨幂,则需要严格精确地控制甚至戒掉自己的情绪,拒绝细节和故事的输出,只提供让她自己感到有安全感的段子和信息。“明星杨幂”一直在执行着这样的策略,再加上长久以来轧戏和程式化表演带来的“工伤”,让她从本质上已经与一个好演员的自我修养背道而驰。
因为,表演,首先是关于“人”的技术和艺术,以驯服情绪、控制情绪来追求效率最大化的“偶像机器”,又如何能够在演戏时灵活调动、催化和丰富自己的情绪和感受力呢?
无独有偶,像杨幂一样演技常年原地踏步的刘诗诗和刘亦菲,某种程度上也属于拒绝沟通和自我封闭的类型。
刘诗诗(左)与刘亦菲
她们很少有表达和讲述自我的动力,也没有叙述一个故事的能力。这种封闭和干涸或许是性格和阅历所致,但终究也将反噬到她们对人情、人性和世态的理解,最终投射到她们各自饰演的角色上面。
这种“封闭”和“效率”,或许能让她们成为一时的明星,但这种自我的机构化和工具理性化,无疑将成为横在她们与“好演员”和“艺术”之间的最大障碍。
杨幂曾经不止一次说过,“特别羡慕周迅,特别希望能拥有她那种超强的感受力,去诠释好每一个角色”。但周迅的感受力和天赋并非通过将自己异化成一部没有情绪的机器而来。相反,她从来没有关闭过自己的情绪开关,而是始终感受扑面而来的一切美意和恶意,并始终葆有孩子的眼睛和内心(梁朝伟语),让自己成为最敏感的灵魂通灵者和角色扮演家。
更重要的是,在被黑与自嘲中一路突围成为胜利者的杨幂,可能已经在这种非黑即白、非敌即友的单调世界观中,形成了正面评价即是拥戴我,负面或者对作品有不同看法就是黑我的二元对立式逻辑。
当下,尽管这种“非粉即是黑”的二元对立观念,早已成为整个娱乐圈、名利场乃至粉圈的基本准则。但必须要说,这种思维方式不仅会简化和降低了人看待世界、理解人性的像素和分辨率,也会让正常的文艺评论陷入永远的站队怪圈。
对于杨幂的未来,导演路阳说过一段话:她很忙,一直拍戏,形成了自己的一种很有效的工作方式。但我想看到她经验、技巧以外的东西,她自己体验的东西。特别希望她能放下技巧,更多地去吸收周围的人和事物。
对于最深处的匮乏和最直接的体验,杨幂自己并非毫不在意,她曾说过,“希望能够碰到更多能给我讲故事的人,帮助我一起发掘我自己更多的东西”。
但在这之前,别忘了,唯有自己,才是那个能够一直给自己讲述故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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