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岁初看《白鹿原》,与许多人一样,带着几分窥奇。36岁时有前辈善意地劝我别沾这个题材,‘那片原太深了,你挖不进去’。3年后,读完剧本的陈忠实先生主动端起酒杯,‘来,小申捷,你以后有事儿找我’。”申捷比划了一下,“有好几次,陈忠实先生跟我说话的距离,比我们现在更近。”
电视剧《白鹿原》播出20集有余,一直“潜水”的编剧申捷终于露面。他是个下笔必有回响的编剧,从早几年的《重案六组》《女人不哭》到近两年的《虎妈猫爸》《鸡毛飞上天》,不错的收视与口碑让他在电视剧市场里呼吸自如。
日前北京一个雨天的午后,今年已42岁的申捷坐在记者面前,他回想6年前自己的生命状态。“36岁,手头一本王阳明的《传习录》读了又读,我想找到一种能得永恒幸福的生活方式,却发现欲望越多,懊恼越多。”彷徨之际,陈忠实一段写作的回忆闯入视野,“陈忠实先生写田小娥被鹿三拿刀捅死,她回过头大叫一声‘大呀’,眼前一黑,陈忠实先生也跟着眼睛一黑。那一刹那,我看到了写作的圣光。”一个被陈忠实写作之光照耀的后生,一个曾在空间距离上无限接近小说作者的编剧,一个自称“踮着脚”改编《白鹿原》的人,终于能在电视剧播出后舒一口气,“我非常满意”。
虚与实
着手改编前,申捷揣着一摞问题去请教陈忠实。魔幻的与传说的该怎样处理,情爱的本质又是什么,两个硕大的问号首当其冲。先生回答:“所有虚幻的色彩,其实是真实的人的闭塞,是真实的时代局限所致,完全可以用批判的眼光来看。就像几十年前农村里有‘跳大神’的,姥姥辈儿会讲狐仙的故事,都真实存在过,但今天不能再如此展现。”
最显著的是开篇。小说里,白嘉轩的六婚六丧坐实了魔幻现实风格。电视剧里,那段匪夷所思的传奇不过是雪地里六座墓碑。“至于那些女子都遭遇了什么,我如果复述小说,那荧屏前坐着的你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们都会崩溃的。”申捷说,他所理解的“转化”二字,是把编剧与写作者的个人体验转化成符合时代审美的东西,也就是要有取有舍,要有当代性。
申捷说,回顾初见《白鹿原》小说,到提笔改编,是他经历生命的过程,其实也是历史在当代生活慢慢与人生交汇的过程———我曾像白嘉轩一样坚守过;也像鹿子霖那样投机,天天盯着收视率;白孝文那样憋闷中爆发的感触有过;像鹿兆鹏那样不断跌倒又不断爬起的奋斗也有过;以及村里人种罂粟突然致富后的迷惘与抉择,现在的我们也并不陌生……
魔与人
申捷说,早在决定改编时,他就想好了会失去什么、遭遇什么。而且,越是往《白鹿原》里沉潜,他越明白,原上的历史画卷,无论何等魔幻,终究要落于现实。所以,小说里神魔一般的人物,都需要放到今人的生活里好好生长,好好体味一番。
剧中,关于裹脚的情节,便是角色“像人一样生长”的产物。原著里,关于白灵裹脚的事篇幅不多。大抵上是说白嘉轩剪辫子后回到白鹿村,一进门就听到女儿缠足时发出的惨叫。他夺下仙草手里的布条,对着满脸惊疑的妻子说:“将来嫁不出去的怕是小脚。”电视剧里,这一段从第14集一直讲到了第15集。白嘉轩夫妇、白母,以及鹿子霖、朱先生、徐先生等“外人”先后卷入,洞察着人心与各人的格局。其中,尤以朱先生的回应值得玩味。白嘉轩不愿女儿受苦,但他也有对时代的迷惘,于是跑去问朱先生:“姐夫,你要生个女娃,你让她缠足不?”有大智慧的朱先生直截了当“下不去手”。四个字,是人味,而不是玄之又玄、神一般的人。同样,那些血腥得惹人生理震动的描写,以及鹿子霖“集所有恶之大成”的荒诞人性,电视剧也都淡淡地拂过。
有人说,消解了魔幻性,电视剧比之原著,也许从史诗级,落到了俗世人间。可对于受众面最广的电视剧,恰恰需要这样长存的温情,来触动观者刹那揪心。比如新婚之时,白嘉轩把仙草叫到跟前,说了句情话:“你还真会暖人呢,暖着我心里美着呢。”这的确不是出自原著,但这话竟然还是戳到了许多人。读过原著的人已知,今后,这对夫妻要面对风云变幻,骨肉分离;今后他们的路会跌跌撞撞踉踉跄跄。
申捷说:“成年之后我几乎不再落泪,但我为《白鹿原》哭了三次。第一次就
是仙草在剧本里死的时候,她说‘我走了,谁给你和三哥做饭呢?’”人间最平凡的话,申捷敲出这几个字时,竟然泣不成声了。那片原,虽不尽是陈忠实笔下处处萌动着原始野性的荒诞历史场景,但它有黄土,有唢呐,有热辣辣的油泼面,有给人以面对荒诞的勇气,还有最最珍贵的人间温情。
“守”与“变”
20集过后,黑娃遇到了田小娥,他即将引着那个漂亮女人回到白鹿村,搅动风云。编剧的概念里,他始终在探讨的“守与变”就要切入正题了。
黑娃是原上的叛逆者,儒家文化和侠匪气息交错着熔铸在他身上。当鹿兆鹏逃离旧式婚姻无果,白家长工之子成了第一个走出白鹿村的年轻人。他向往“自由”,外出熬活,当了“麦客”。电视剧中,遍野的麦浪里,黑娃兴奋地奔跑着。可实际上,此刻他以为的自由,或是后来冲破封建伦常与田小娥的结合,都不过是他浅表的“变”。小说里,陈忠实给了黑娃悲惨的结局———臣服于他曾抗争的旧礼教。关于电视剧黑娃最后的归宿,是回归“守”还是勇敢“变”,申捷没有剧透。但从他对剧中人物的认知里,可略知一二,“若论原上的灵魂人物,在我心里,是白灵。若论精神,我以为是守与变的博弈,我不断以辩证法来把角色掰开揉碎”。“守”未必正确,譬如对传统,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变”也未必可敬,譬如黑娃的“变”,迷雾里不知来去,带着几分利己主义的突围。
在申捷看来,真正的“守”,不是鹿子霖那般抱残守缺,而是类似朱先生“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坚守情怀。真正的“变”,不是白嘉轩那样无意识地被推搡着的“变”,而应该像鹿兆鹏甚至是两名女性那样,自觉自发的“变”。申捷有个想法:“从某种意义上说,田小娥与白灵是白鹿原上的同一个人,是一个想要对抗旧传统糟粕的中国女性。”只不过,白灵是在精神上求变求进取,她用理想去打拼;而田小娥离不开那片原,只能在肉身上做一名闯关者。“后半程,我安排白灵和田小娥在窑洞里相处一夜,她们的额头触在一起,这是个极其美妙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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