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大二的朴树从首师大退学。在家写了两年歌,成为麦田公司的签约歌手,老板宋柯。“其实就是发现了两个人,我和宋柯才成立了麦田。一个是朴树,一个是叶蓓。”高晓松后来这样向媒体回忆道。
非常典型的前数字音乐时代新人发掘故事。随着歌手身价的水涨船高,这一叙事同他们的成长经历、精神气质一起,日渐蒙上了传说色彩。拿着高中文凭的辍学生,北大空间物理学教授的儿子,用纤弱忧郁的嗓音,唱着符合纯粹美感标准的旋律和透露沧桑气质的歌词。放在今天,朴树的诗性特质和文化标志形象都是独一无二的,更何况是在大陆校园民谣风潮逐渐褪去、摇滚乐队已趋没落的年代里。朴树的出现,不能不说是与港台精良包装、批量生产的璀璨众星截然相反的一股清流。
早年的朴树
90年代中后期的音乐市场,尚处在由少数文化界有识之士筛选、打造、推广的精英时代,朴树搭上了这趟末班车。朴树的发小、原麦田守望者乐队的吉他手刘恩回忆道:“我们跟张亚东谈着,总有人进来,拿着一摞钱给他,说你帮我做谁谁的制作人。朴树拿把吉他弹唱了《那些花儿》,张亚东就说:那些活儿我都推了,给你做这个。”
这首由一套基础和弦进行构成的歌,后来成为每个高年级学生都会哼唱的毕业曲目。处在制作全盛期的张亚东、高晓松,为他量身打造了专辑《我去2000年》,实验性、前卫性的艺术探索之外,一并贡献了如《白桦林》、《NewBoy》等歌词鲜明、旋律上口的传唱之作,于一年内卖了30万张。编曲弥漫着炽热阳光气息、由窦唯打鼓录制的《在希望的田野上》,似乎甚至凭借其热情洋溢的生命张力,在年轻一代的成长记忆里风光盖过同名经典主旋律歌曲。像《火车开往冬天》里所唱的那样,朴树正一点点点点地离开枕边,踏上前路的万水千山。
朴树《我去2000年》
如朴树一贯的敏感,他已经觉察到了他要去的2000年,将由奔腾电脑、Windows98带来新的化妆舞会。尽管如此,在公司和制作人的督促下,他做了巡演、上了春晚,并在2003年底推出《生如夏花》,包揽了一系列音乐奖项,出场费一度高居内地男歌手前三名。一段时间里,央视上常常出现这个身形瘦削的青年,唱着“我在这里呀,就在这里呀”和“it`sonmywayit`sonmywaynow”的调调。这种风格独特、个性鲜明到给我的童年电视观摩经验留下了震撼的体验——原来流行歌星可以长这样?流行歌还能这么唱!相较起来,同时期其他风靡的港台专辑,如《看我七十二变》、《superstar》、《我的麦克风》都显得中规中矩起来。
稍晚一些,网络音乐和非主流文化以没有预料到的形式突然降临。2004年,《2002年的第一场雪》、《老鼠爱大米》、《两只蝴蝶》粉墨登场,传遍大街小巷。2005年,顶着洗剪吹造型的“超级女声”成为国民偶像;拥有128M容量、需要一颗五号电池供电的MP3播放器流行开来——传统唱片业大厦将倾。张亚东每年来找朴树一两次,劝他做一张专辑吧,然而巡演和频繁曝光让他陷入抑郁症,对创作的极端自我要求,使他在常年闭关写歌的过程中,“硬件就算没坏,软件也坏了”(妻子吴晓敏语),直到他与麦田的合约到期,朴树仍然没有新专辑问世。
2007年,韩寒主编杂志《独唱团》问世,开篇《绿皮火车》推出一位名叫周云蓬的盲人歌手。随后万晓利、小河等歌手的民谣歌曲由圆明园艺术家小圈走入公众视野。豆瓣小站兴起后,钟立风、李志等创作人开始填补后唱片工业时代的音乐审美空白;迷笛、草莓等音乐节开始由少数摇滚爱好者的音乐乌托邦,转向满足青年人假日消费需求的普遍休闲。自2012年《董小姐》开始走红后,以麻油叶民间组织为代表的“新民谣”传遍千家万户。中国独立音乐开始形成巨大的产业规模。这时候的朴树,安居在北京郊外租来的一套房子里,在地下室修建了自己的录音棚,过着写歌、学习中医、修身养性的生活。
他仍然会有制作专辑的想法,最接近的一次是2011年。那年他有一个月时间在一句歌曲上较劲,纠结着到底是“misosomi”好还是“milalaso”好,精神接近崩溃。7月,甬温线动车发生重大交通事故,朴树感到“不知道自己在干嘛,出了这么大的事,自己却纠缠在这样一个小事上”,专辑的计划也就搁浅下来。另一方面的困难是朴树很难再找到像张亚东这么好的制作人了,身为词曲作者的他,并不习惯独立带领音乐团队编曲、制作专辑,背后庞大繁复的管理工作、后制过程,似乎不是“完全没有金钱观念”的朴树所能承受的。这一点上,他和独自从酒吧打拼上来、年年在南京办跨年风生水起、有能力带团做334巡演的的个体音乐人李志有着显著区别。
《猎户星座》
然而朴树的作品及个人特质,是被养成独立音乐收听习惯的观众强烈需求的。2013年10月26日,朴树在北京第一次重新举行大型演唱会,获得媒体多方报道;2014年7月,韩寒电影《后会无期》上映,朴树演唱片尾曲《平凡之路》在人人网被广为传播,被评价为“很多人看电影就是冲着片尾曲去的”;2017年4月30日,朴树在网易云音乐独家首发专辑《猎户星座》,目前销售量已过11万张。
朴树再度被推向焦点,甚至置于神坛。与同样被神化、奉为“青春怀念”的早期花儿乐队不同的是,朴树仍是一个坚持于纯粹音乐领域的创作歌手,他的负面新闻,也比奋战在娱乐大众第一线、努力争取上可乐罐的大张伟少得多。我不相信现在买专辑听朴树的人里,真有那么大比例的人是“从小听朴树歌长大”的,客观上似乎“听周杰伦五月天长大的”比例更多一些,但我确信,朴树是符合这个连赵雷的民谣都能成为红歌的时代的审美标准的。更何况在遣词造句和旋律走向上的成熟技巧不说,歌曲总体的取境上,朴树还是凭借其纯粹心灵的提炼,比庸常的中国音乐人高出了几分。艺术也只要比庸常高一点就行了,不能高太少或太多。
有评价引用朴树自己对新专辑之前不满意态度和匆忙上线以致赶不上写文案的动作,认为《猎户星座》大不如前,是有些混淆了他处理音乐追求尽善尽美的态度、和作品最终完成度之间的区别。在这个Jam、纣王老胡等“民谣歌手”歌手当道,网络喊麦主播位居一线,“古风民谣”里充斥着不知所云歌词的时代里,《猎户星座》里简洁明了的词曲、颇有关怀的主题、独具匠心的编曲仍客观上代表了一种极高的作品完成度。也反映出借由由网路病毒营销而广受大众追捧的音乐人,和少数文化精英筛选而出的音乐人,在对待作品上不一样的负责任态度。讲得通俗一点,同样花15块买《猎户星座》和买个好妹妹乐队新专辑,在买到的“本质”上,有着显著的区别。
研究以人工智能创作音乐的科学家MarvinMinsky认为,“人类能从独立的重复模式中体验到快感,因为它们能够让我们领会和享受时间这个概念。”而带领人领会和享受时间,正是音乐所要追求的本质。人工智能已经可以独立完成词曲创作了,而朴树这个十四年没有发专辑的歌手的“复出”能一再引发关注,一部分原因是他在前网络媒体时代积累下的知名度,另一部分原因仍是他在追求音乐本质上的持续性探索。这种以作品为第一本位的创作态度,竟能使他说出“之前给电影《厨戏痞》翻唱的主题曲《送别》,如果这歌是我的写的,我立马死在你面前都行”这样的话,虽然惊人,却是这个青春期开始就很少会笑的歌手内心的真实写照。
朴树说:“我没觉得我是钻石,或是什么大天才降临,我心智基本成熟。我相信这唱片是一粒煤。我为此而荣幸。尤其是在这个遍地塑料制品,缺少基本的爱和耐心的年代。”然而就算朴树带着这粒煤回来了,中国流行音乐遍地是煤的年代也回不去了。他孤独、感性、敏锐、忧郁的个人特质,注定了他会带着一粒煤和一堆塑料混在一起,而不是试图把它们全部变成煤。
作者:沈雪晨,向日葵乐队主唱,独立音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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