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八股文?我们该如何看待八股文?恐怕现在的年轻人都难以说出一二。就算像我这样上了年纪的人,要说对八股文有多少认识,也很难说。说实话,我只知道这是一种用于古代科举考试的文体,后来从毛主席《改造我们的学习》《反对党八股》等文章中间接知道这是一个臭名远扬、陈腐旧套的东西,因为“空话连篇、言之无物”,没有什么内容,“像懒婆娘的裹脚,又长又臭”等等恶劣的文风都与它有关。
《八股新论》 金克木著 生活·读书·新知 三联书店
近年来国学兴起,中国传统文化越来越受到人们的重视和推崇。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不由对八股有了进一步了解和认识的渴望。怀着对著作者金克木老先生崇敬的心情,我从书店买回了一本由三联书店出版的《八股新论》。翻开书,第一篇“引子”就将我牢牢吸引。金老开头就称:“在下忽然不顾衰年,不惜余力,作文论八股,真是何苦来哉!”当年金老在北大图书馆当职员管借书还书,他特别关注老师学生的索书条,说这些都曾指引了他治学的门径。当遇到一位名教授跑了很远的路来借一些古书时,金老悄悄地把这些书名生硬记下并借来阅读,只是因为“我很想知道,这些书有什么奥妙值得他远道来借……”大名鼎鼎的金老为何要“不顾衰年,不惜余力”来“作文论八股”?这到底是何苦来哉?怀着他当年一样的好奇心,我细细阅读。从金老最先的“破题”——“何为而作此论也?”开始,我知道了他写此论“不是作挽歌,是作悼辞。无挽留之意,有哀悼之情。悼两千几百年来‘士’的读书应考做官的道路上与八股同亡……”金老用最简洁的语言,先表明了写作的初衷,再告诉读者自春秋时期开始,就出现了一条不由血统或战争而能参加统治集团的做官道路。走这条路的名声最大的有孔子、李斯,也有地方名流推荐与皇帝当场面试相结合的“选举”而出的,如贾谊、董仲舒等。到了宋元明清这一千年内,读书做官的人便只有应试一条路了。唐代重诗,宋代重文,元代考“四书义”。直到明代,确立了规范化的考试文体,那就是八股文。短短一篇千余字的“引言”,已将读者引到了《八股新论》的门口,仿佛给了一把钥匙,引发人们对八股这样一种独特的科举文体的强烈兴趣。
金克木(1912年8月14日—2000年8月5日)
带着这样的兴致一路读下去,金老那种精简情通的写作风格犹如徐徐清风,吹拂着心头。金老在书中对八股文的源流、体式、功能和历史功过都作了既透彻深入又亲切可感的疏解,并列举名家如汤显祖、徐渭、尤侗、袁枚、王世贞、高鹗等人的八股文,辨析八股文的文体结构、规范化写作程式。在阅读中,我不断地与金老产生共鸣。随着他的阐述,我忽然悟到,哦,怪不得明清诗词小说戏剧,尤其是明清的小品散文都是那样布局严谨、语言雅洁,能在极短的篇幅中状难写之情,含不尽之意,透着一股清新之气,原来还与风靡五百多年的八股文有着不少的联系。
中国汉语分四声,字呈方块,有着独特的韵律节奏之美,以对仗为核心,以齐整、和谐为特点的格律,体现着中国文学的民族特色。自古以来,中国就有不少文体如骈文、律诗等都有着较严的格律规范,因而八股文的八股也体现了这一特点。正如金老在书中总结的那样:“八股文体,兼骈散,继承了战国策的言论,汉魏六朝的赋,唐宋的文,而以‘四书’为模范。分析八股文体若追溯本源就差不多要涉及全部汉文文体传统。”八股文是一种有着严格规范的文学样式,充分体现了汉语的语言特点和声韵、节奏之美,可以培养人们精细、周密的思考和写作习惯。缺陷也很明显,即这种文体“集中了汉文作文传统中的一些习惯程式又固定下来,达到顶峰,因而僵死如木乃伊,不能再有发展”。读到这里,我不由在心底为金老深入浅出而且公允独到的分析击节称赞!应该说,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期间及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八股文作为一种落后的文学样式,代表着一种空洞恶劣的文风,成为愚昧、陈词滥调的代名词而受到批判,还是很合理的,但像金老这样抛开个人的感情和偏见,对此进行冷静客观的探讨和分析,是十分必要的。八股文毕竟有着五百余年之历史,在文学史上自应占有相当地位,而且应该还有一些东西值得今人借鉴。
更值得赞赏的是,这样一本学术含量丰富的书,金老写来却是妙趣横生。譬如讲到八股文“破题”时,他讲了一个故事,说的是对《四书》和八股烂熟于心的人,往往一开口就是八股腔,“破题”调。主编《四库全书》的纪昀有一次去南书房张嘴就问:“老头子来了吗?”不料乾隆皇帝已经先他而到了。听了他的话,乾隆问:“何为老头子?”面对皇上,答不好可是要面临掉脑袋的后果。想不到纪昀即兴回答:“万岁谓之老,元首谓之头,天之子而子万民谓之子。”答得滴水不漏,引得乾隆大笑。而这句回答恰恰就是八股的破题。
人们都称金克木先生是个杂家。记得1992年,我有幸去他在北大未名湖畔的朗润园家中拜访,那时中日围棋擂台赛正热,两人大谈围棋,还差一点手谈一盘。那时金老家中只有他一人,家里并不宽敞,陈设非常简朴,略显杂乱。靠窗的写字桌旁,有个杂物柜,放满了日常用品:茶叶罐、药品盒、玻璃杯……就连柜顶上,也满是陈年发黄了的书报杂志。更让人觉得有点不协调的是,在窗和柜之间,很随意地拉了一根细绳,只为挂一块毛巾。看我在打量他的家,金老有点不自在,笑着说:“我80岁了,一切都是为了生活方便来着。”末了,还风趣地调侃一句:“我就是个杂家!”尽管金老喜称自己是杂家,读者也都这样看他,但我总觉得这不够确切。张汝伦先生称金老为“通人”,“通”是中国古人为学的最高目标,“通人”更是对读书人的最高评价,这不仅仅需要饱览群书、博闻强记。此外,通人还必须是思想家,能对各种各样现实和一般的问题有深入的认识和睿智的思辨。我非常赞同这样的评价。
金老一生精通梵语、巴利语、乌尔都语、英语、法语、德语、世界语等多种语言,此外还会拉丁文,日语也不错。他的学术研究涉及许多领域,除了在梵语文学和印度文化研究上取得了卓越成就外,在中外文化交流史、佛学、美学、比较文学、翻译和文学创作等方面也很有建树。他早年是个诗人,至今诗坛还留有不少他的诗作。他爱好天文学,写过一些天文学的论文,要不是当年戴望舒写诗劝说,也许今天金老就是天文学家。他喜爱围棋,热爱高等数学,生命中的最后一篇论文就是探讨高等数学问题,还关注世界科技最前沿的人类基因组织研究计划……我一直怀有这样的疑惑,这一生能有多少的精力,有多少的动力,供他永不停歇地去研究探索啊!然而,我终于发现和明白,别人寒窗苦读发愤钻研都很累,而他却始终对一切未知的知识和领域兴致勃勃,就像是一个永不停止的永动机。正因为他对学问和知识充满了好奇,正因为他对未知世界有着猜谜的心,所以他丝毫不感觉累和厌倦,永远怀着一颗童心。我想,这就是他成为旷世奇才的真正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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