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叔河老师作文编书之精益求精,我是亲眼见过的。在湖南人民出版社三人一间的办公室里,钟老师用钢笔在320格的文稿纸上写《走向世界丛书》各书的叙论,上空下空多少行,退几格起首,一丝不苟。可能是万事开头难,第一页总要重写几次,不满意则搓揉成纸团,往下就一气呵成。书稿是请了专人抄的,这些上万或数万字的长文却从不假手他人,都是钟老师自己手写完成。每有自己编辑的新书出来,钟老师都会先拿出一本,在封面写上“工作样书”四个大字,翻看检查,发现问题及时标记,存放在书柜里专门留出来的一格,待有机会重印时改正发稿。就连寄书这样的事情,他也多是亲力亲为,先用废报纸包,再用牛皮纸裹得严丝合缝,以免折坏了书角。
这回第五版《儿童杂事诗笺释》(海豚出版社2017年2月版)新鲜出炉,我就托了朋友到长沙念楼钟寓去取,随身带来广州。揭开精装硬壳封面,看见钟老师在签名钤印的地方,隔了一张小小的餐巾纸。
钟老师于1989年开始为周作人作诗、丰子恺配画的儿童杂事诗做笺释,1991年在文化艺术出版社初版。之后不断修订增删,在不同的出版社陆续出版了第二、第三、第四版,每次都换新面目。前三版均为竖排,其中1999年中华书局版为繁体字。从2011年北师大出版集团和安徽大学出版社出版的第四版开始,改用横排版本,并将插图缩回原大,后附周作人1954年写本影印手迹。这次新版除了可供读者从前往后读排印的诗图笺释,也可从封底往右翻,欣赏原件原色影印的1950年和1966年两种手迹写本,确实“弥足珍贵”。
笔者有幸收齐了这五个版本,把五本书摊开对照来看,揣度钟老师为什么这样改,是一件非常有趣和有益的事。看看他如何改错:在前言的“新版说明”里,钟老师就以《立夏》篇关于“淡笋”的笺释为例,先说初版“是不对的”,再给以正解;另一处是关于原跋文中的“孺牛”指谁,“初版笺释”也是“错的”,不是尤炳圻,而是陶亢德。此外,对几处周作人手迹的误写,也一定说明“已予改正”。之所以没采用在新书中“径改”的一般做法,我猜钟老师是要特别强调,提醒新老读者加以注意。再看看他大有增加的笺释内容:如《油蛉》,初版笺释有“油蛉学名不详”;新版不仅增加了“学名可能是Homoeogryllusjaponicus”,俗名“金钟儿”,还引袁宏道《畜促织》和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互证。如《蟋蟀》,就以《大不列颠百科全书》和法布尔《昆虫记》中的相关内容,补充了“外国人是怎么介绍蟋蟀的”。如《中秋》,征引《中华遗产》2016年的考证,说明“如盘月饼”是用怎样的模具压制成的。
新版笺释增加笔墨较多的,是钟老师“自己小时候”湖南乡下的风俗、民谚故事以及儿歌和游戏等。《上元》:“长沙过去有儿歌‘三十夜里火,元宵夜里灯,十五十六玩龙灯’”;《蚊烟》:“过去在长沙,六合庵的蚊烟在市民中差不多和九如斋的法饼齐名”,“湖南平江乡下,夏日用枫球(湖南人称枫树子)发烟驱蚊……”;《中元》“长沙至今犹有‘七月半烧包送寒衣’的习惯”;《李太白》:“我们这些远不如李白聪明的人,小时候也不知多少次对着它唱‘月亮走,我也走’,唱‘月亮光光,照遍四方’,寄托自己无边无际的想象”;《陈授衣》:“我小时以瓦片削水面称‘打漂漂’,立砖于地以断砖遥掷称‘打碑’”;《老虎外婆》:“老虎外婆的故事,和十兄弟的故事一样,我自己小时候也是听过的,可见它在中国也很普遍”……这些温暖的文字,映衬出钟老师二十多年“为儿童,为学术”孜孜以求的身影,让人想起赫尔岑说的“人不到一百岁还是个孩子,甚至他活到五百岁,在他的生活中依然有某方面是孩子。”体会到诗、画、笺释作者最宝贵的童心。
在新版书签名页的题跋里,钟老师写道:“笺释从九一年起已印行五次即修改了五次,此应是最后一次的改本了,但仍有不如意处,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此之谓乎!”我相信钟老师还是会要改的。(杨向群)
转自:羊城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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