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著名作家王蒙所说:“作家往往更早一点自觉或者不自觉地发出保护自然,保护环境的呼声。”早在20世纪80年代,敏感的中国作家便充当了生态保护的先锋军,中国当代生态文学写作自此兴起。在推动形成绿色发展方式和生活方式已成为时代共识的今天,越来越多的作家自觉加入这一行列,以妙笔记录人民建设生态文明的伟大实践,抒写人民对绿色生活的无限向往。
今日本版通过专家评述和作家采访,介绍中国生态文学的思想底蕴、写作资源、发展动态和辉煌成就,以期助力中国生态文明建设和中国生态文学的发展。
山水草木万类万物皆我亲朋
——生态文学作家徐刚的自然行旅
“太初,森林显现于天地之间。林中有草,有虫,有鸟,有潺潺流水。大地敞开,接纳根的游走深入;天空澄明,让站立的树舒展枝叶花朵。森林为大地拥抱,亦为天空召唤,森林为万有,要生养万类万物……”
2016年,生态文学作家徐刚以如此富有诗情画意的文辞为新著《大森林》写下题记。至此,这部历时7年的文化散文宣告完成。从最初采访中国集体林权制度改革后写成的报告文学《林中路》,到《中国森林文化史》,再到《大森林》,7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里,徐刚对材料精心钩沉拣选,从书名到内容到文字反复删定。
武夷山中许多古树历经沧桑。杨永乾摄 光明图片/视觉中国
2017年,这部四十余万字的著作付梓出版,囊括了从史前到历朝历代乃至当下森林草木、森林管理制度沿革以及文化流变,年代久远,资料丰富,涉及植物、地理、气象、文学、历史、考古及文化人类学等多种学科。在近年国内的生态文学创作中,这无疑是值得铭记的重要收获。
谈及创作这部书的体会和收获时,徐刚感叹道:“我自认为熟识了解的森林题材,其实所知者表象居多。森林的历程,在某种意义上即是社会发展的历程,也是文化的历程。我只能边写边学,边学边写。谓之艰难,并不为过,而在这过程中,天地草木赐予我的美妙、享受,无可言喻!”
徐刚与森林有不解之缘。提及徐刚,不能不提他对中国生态文学从创立到发展的推动之功。他创作于1987年的报告文学《伐木者,醒来!》,被文学界普遍视为中国生态文学发轫的重要标志。
徐刚是在偶然间由写诗转而写生态文学的。20世纪80年代中期,大兴安岭的一场森林大火烧灼他的心头,有些思考蓦然涌出:森林与人类是何种关系?中国的森林现状如何?
《大森林》书影
恰逢他敬重的一位朋友从武夷山回京,找到他说:“武夷山有个人物叫陈建霖,为保护山上的树木自己掏钱给砍树的人,自己的工资给完了,砍树者依旧不绝,于是立《毁林碑》。身处困境依然不屈不挠,你可一写。”
听此建议,徐刚便请了一个月的创作假,直奔武夷山与陈建霖彻夜长谈,朝夕相处半个月。白天采访山民,踏看了几乎所有毁林处。曾经,武夷山上合抱粗的大树、古树数不胜数。而眼前那些被锯断的武夷山大树、老树已经不知所踪,只留下硕大的、伤痕累累的树根空自怀想着枝叶树冠。此情此景深深刺痛了徐刚。从武夷山下来,他的采访足迹又踏及尖峰岭、西双版纳和天目山,《伐木者,醒来!》由是而生。
“我们现在的所有人的祖坟都在森林中。
我们以后的所有的后人的生命之摇篮仍然在森林中。
让我们放下斧子!
人啊,你应该忏悔!”
《伐木者,醒来!》结尾处的警告可谓振聋发聩。
武夷山和陈建霖还唤醒了身为崇明岛人的徐刚从小便与农人、田埂、田埂路上的野草及大芦荡为伍的记忆——“野草中有蒲公英,白色花絮随风而飘;有马斑草,可板结稳固田埂路;还有开着碎花点的花被单草;农人种植的蚕豆、豌豆,其花轻盈艳丽,或黑白相间,或白如云絮”。
特别是一望无际的芦苇荡。“它们是平静的,无悲无喜,只有在风中晃动着的大块荒凉、宁静和高雅,以纤纤风骨守望家园。”徐刚《守望家园》的书名,即为孟子“守望相助”及大芦荡启发而得——
“给你树木和森林,就是给你大地,给你高山上流下来的清水了。
但,你要劳作、耕耘、播种与灌溉。
你守望家园,这林子里便会结出果实。”
少时被崇明岛荒野湿地芦苇荡浸润而湿漉漉的心灵,后来一直伴随徐刚浪迹天涯——在乡间小路,在西部荒野,在林中小屋;从热带雨林,到白山黑水,到大漠胡杨……
在塔里木河畔一棵高大的伤痕累累的胡杨树下,他感觉着人的渺小、树的高大。
在井冈山,护林人告诉他:“你依偎一棵树,你会感到树的温度;你赞美映山红时,你能觉得花叶的颤动。”
从1987年写《伐木者,醒来!》开始的30年间,《大坝上的中国》《绿色宣言》《地球传》《长江传》《大山水》《江河八卷》《荒门》……见证了徐刚的天下行旅,记录了他的自然之思。
“30年间的这些著述,我最想告诉读者的,是中国传统文化饷我之厚,山川草木赐我之爱。”在徐刚看来,中国生态文学是对中国传统文化自觉的追求、继承、弘扬,《诗经》《道德经》《孟子》《庄子》《楚辞》等皆为中国生态文学的源头。
“人类中心主义的后果已经一目了然:沙漠化、水污染、雾霾、江河不再自由流动、物种灭绝、气候变暖……”徐刚认为生态文学的核心理念是反思人类中心主义。
而这30年间,也是中国生态文学蓬勃发展的时期。“在社会大众生态意识不断增强,环境危害接踵而至的双重现实中,生态文学正渐渐为社会心理所重视,其影响广及文坛和社会,其生命力已显露思潮端倪。”徐刚声称自己“躬逢其盛”,愿意“添砖加瓦”。
未来生态文学如何发展?理想的生态文学是什么?徐刚早有答案——
“它是诗,是散文,当你以敬畏之心描述草木山川或候鸟迁徙的翎毛时,你只能用诗和散文的语言勉力为之;它是童话,我们只需稍稍了解一点花的秘密或森林四季的生命气息、冬眠动物细若游丝的呼吸,便明白童话源出何处。它是无始无终的报告文学,因为我们无法报告自然生命万类万物之始之终,而只能记录其循环往复的一章一节。它甚至还是小说,小草枯而复苏,江河源出点滴,大地生生不息,有多少生命的细节若根蔓游走蛰伏,便有多少生命故事。”
让生态与人心都变美
——对话生态文学作家李青松
由于工作关系,一年中很多时候,李青松都奔走于全国各个林区之间。今年7月从小兴安岭南麓的绥棱林区考察归来,他提笔写下了报告文学《从大开发到大禁伐》,发表在《光明日报》8月4日《光明文化周末》作品版上。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冰天雪地也是金山银山。如果说当年开发林区是共和国生存的需要,那么今天林区大禁伐则是绿色发展的必然选择。”在文章中,李青松欣喜地捕捉到一条反映中国历史变迁、社会进步、国人生态意识高涨的生动轨迹。
记者:相对而言,生态文学是一种很年轻的文学样式,呈方兴未艾之势。读者很关心,到底什么是生态文学?
李青松:生态文学是以自觉的生态意识反映人与自然关系的文学。生态文学把自然作为抒写对象,主张人与自然的关系是一种平等的关系,强调人对自然的尊重,强调人的责任与担当。生态文学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文学,它除了反映人与自然的关系是怎样的,同时还有一个重要的功能,那就是它还要反映人与自然的关系应该是怎样的。
从这个意义上说,世界文学史上,俄罗斯作家普里什文和屠格涅夫的作品还不能算是生态文学,只能说是描绘自然的文学。因为在他们的作品中,人还是处在中心的位置,大自然不过是背景。同普里什文和屠格涅夫相比,加拿大作家莫厄特是一位真正意义的生态文学作家,他对狩猎行为疾恶如仇。他的作品《与狼共舞》《被捕杀的困鲸》《鹿之民》《屠海》等充满强烈的生态意识。说到国外的生态文学,爱默生《论自然》、梭罗《瓦尔登湖》、利奥波德《沙乡年鉴》、巴勒斯《醒来的森林》等都是生态文学经典之作。
一位母亲带着5个月大的婴儿在大兴安岭中徒步。张澍摄 光明图片/视觉中国
记者:在您看来,生态文学的思想基础和价值观念是什么?
李青松:生态文学所持的是一种生态整体观——大地完整性的主张,即不把人类作为自然界的中心,不把人类的利益作为价值判断的终极尺度,这并不意味生态文学蔑视或反人类。恰恰相反,生态的整体利益是人类的根本利益和最高价值。
不可否认,生态文学已经对人的言论、行为、价值观和思维方式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人类只有放弃或者矫正一些糟糕的行为,不把自己作为自然的中心,才有可能逐渐远离生态危机。
记者:在推动形成绿色发展方式和生活方式成为时代共识的今天,生态文学起到什么作用?
李青松:生态问题的本质是人的问题。生态文学通过独特的视角,呈现人与自然的关系,反思生态问题中人的问题。在创作过程中,我逐渐认识到,生态问题不是技术问题,不是管理问题,甚至也不是经济问题,而是深层的文化问题。这就要求,生态文学必须回到本源去——进入人的内心。我们心中的道德律所起的作用,我们对自然的敬畏和尊重,我们对于发展的巅峰到底是什么的重新审视和思考,是生态文学万万不能忽略的。
克服现代化的轻率和功利,将生态意识和自然伦理精神深深地嵌入到我们的民族文化中,把生态文明的种子播入每个人的内心。或许,生态文学的使命和责任就在这里。
糟糕的生态会使人陷入痛苦的境地,而良好的生态会给人带来快乐和幸福。生态文学的作用,是努力消除痛苦,让生态变美,让人的内心变美。在呈现生态之美的同时,提升人的境界。至简至善至美,或许,这就是生态文学的最高境界。
为天地立心:生态文学的终极关怀
作者:张晓琴(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甘肃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
人类历史进入近代以来,工业化进程使地球的环境与资源被污染被掠夺被破坏,西方资本主义的发展时期严重地破坏了自然生态,将人与自然对立了起来。马克思和海德格尔都对此进行了深刻批判。美国作家福克纳则以小说的方式,深刻揭示了人在失去土地时的痛苦。失去土地和家园的痛苦,让一些作家开始反思人与自然的内在关系,于是,生态文学应运而生。
美国女作家蕾切尔·卡逊1962年出版的《寂静的春天》,被认为是世界生态文学产生的标志。之后,生态文学便在西方迅速发展。在此之前,发达国家发生了许多公害事件,如比利时马斯河谷工业区污染事件、美国洛杉矶光化学烟雾事件、英国伦敦烟雾事件、日本水俣病事件等,其中美国和日本最为严重。这些事件,使人们开始思考工业化的过度发展带给人类的深重灾难。生态文学便是这些灾难的记录与反思,它真实地反映了资本主义发展所带来的生态毁坏的过程,尖锐地批判了工业化所造成的恶果。随着生态文学的发展,西方社会也着力治理生态环境。生态文学在这里起到了不可低估的作用。
中国的农耕文化是自足性文化。农田年年有收成,不必向外索取,所以形成了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思想,产生了与自然和谐相处、与其他民族包容共存的和合文化。这种文化深刻地影响着中国人,故而中国作家更多地思考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之道。
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国的文学中始终有生态文学的类型。《易经》中的“一阴一阳谓之道”,可谓开启了中国人道法自然的思想先河,先秦时期道家的著作可看作是最早的生态文学。如果说西方人的文化特征是在逻辑思维之上建立的神学观念,那么,中国人的文化特征则是在观察自然、体味人性的感性与理性共融基础上确立的人学观念。道法自然是中国文化最根本的特点。在古代文学中,对自然的书写始终是文学的主题之一,意境便是人与自然合为一体时的最高境界,同时也是古代诗学的美学特征之一。
现代以降,中国文学开始向西方学习,尤其是向近现代西方学习,古代文学传统被忽视,所以中国现当代文学开始专注于写人,而忽略了自然。中国传统文化中那种天人合一的美学意境,仅能在沈从文等少数作家、诗人那里窥见,大部分作家对自然生态并不重视。改革开放后,中国确立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方针,大力发展经济,使中国在短短三十年的时间内发展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但同时也产生了一系列的问题,其中生态问题便是突出的问题之一。
王蒙说:“作家往往更早一点自觉或者不自觉地发出保护自然,保护环境的呼声。”事实上,早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一些敏感的作家就已经关注到了生态危机,并通过文学的形式向人类发出生态预警,而他们所采用的大都是报告文学的方式。以沙青、徐刚、麦天枢、刘贵贤等人为代表的一大批报告文学作家,展现了当时中国方方面面的环境问题,如展现城市生态恶化问题的《北京失去平衡》、《皇皇都城》(沙青);反映水问题的《挽汾河》(麦天枢)、《生命之源的危机》(刘贵贤)、《淮河的警告》(陈桂棣)、《中国:水危机》(乔迈);提示森林问题的《伐木者,醒来!》(徐刚)。此外,李青松等作家还关注了珍稀动物、矿产资源等问题。王治安的《人类生存三部曲》则对中国的生态问题进行了全方位的审视,引起了较大的社会反响。
20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西方生态哲学、生态伦理思想和生态文学著作翻译到中国,与中国作家的生态思想结合起来,形成了自觉的生态写作精神,写作文体从原来的报告文学发展为散文、诗歌、小说、童话、跨文体写作等,这些作品也引起了越来越多的读者和批评家的关注,对社会也产生了更为广泛的影响。作家哲夫、张炜、阿来、姜戎、苇岸、陈应松、杜光辉、温亚军、于坚、李青松、王治安、徐刚等人纷纷创作出版了大量的生态文学作品,一时之间引起了国内文学界和社会的广泛关注。这些作品的出现,使人们开始思考几十年来的生态问题,同时也引起了党和政府的高度关注。
人类社会发展到今天,大部分人的生存问题已经得到解决,生态问题却越来越突出。在这个时候,中国人的生态思想便显示出它的魅力来。尊重自然,把自然当成自己的一部分,而不是把自然当作奴隶和资本,同时也把自己当成自然的一部分,放弃人类中心主义的观念,我们才可能拥有绿色家园。绿水青山便是金山银山,洁净的空气和明亮的阳光便是自由与幸福。只有这种尊重自然、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的生态思想,才能解决人类与自然的根本冲突。
版权及免责声明:凡本网所属版权作品,转载时须获得授权并注明来源“中国产业经济信息网”,违者本网将保留追究其相关法律责任的权力。凡转载文章,不代表本网观点和立场。版权事宜请联系:010-65363056。
延伸阅读
版权所有:中国产业经济信息网京ICP备11041399号-2京公网安备110105020035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