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摸新文学的初心


来源:光明日报   时间:2017-06-07





  作者:张莉,系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读李修文的散文集《山河袈裟》(湖南文艺出版社2017年1月出版),首先会想到这是对世界怀有深情爱意的写作者。这33篇情感浓烈、动人心魄的散文,仿佛是他写给茫茫人世的信笺。一篇篇“信笺”读来,令人辗转反侧、心意难平。李修文的语言典雅、凝练,有着迷人的节奏感,而他所写的内容又是如此富有冲击力。这位作家有如人性世界的拾荒人,他把我们熟视无睹的人事一点点拾到他的文字里,炼成了属于他的金光闪闪的东西。

  这些篇章写的都是微末平凡的普通人,他们是门卫和小贩,是修雨伞的和贩牛的,是快递员和清洁工,是失魂落魄的父亲与丈夫。谁能忘记老路呢?那位内心里有巨大创伤的中年男人,他的“每夜醒来,你都不在”并不是写给爱人,而是写给因车祸而死的儿子;还有那位儿子患病、丈夫离世的中年女人,她一心想砍掉医院的海棠树,因为那里有厄运的影子。这些人虽然普通,但又让人难以忘记。他们是失意的人、无助的人,但也是不认命的人,是心里有光的人。作者写下的不是人普通意义上的痛苦,不是展览这些人身上的伤痕,而是在写人的精神困窘与疑难,以及人们为这些困窘与疑难所进行的苦苦挣扎。他们身上的某种神性的东西被李修文点燃。即使身患绝症,岳老师也要在病房里敦促同样生病的小病友读诗,孩子总也记不住。但就在他们分离的一瞬,孩子背出了那句诗:“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管别离”。穿越千年而来的诗句,让人内心酸楚。那是活生生的人间别离,却也是在生死大限面前的深情不已。在这些作品里,最卑微的人身上也有人的教养和尊严,那是一种“人生绝不应该向此时此地举手投降”的信念,因为,“在这世上走过一遭,反抗,唯有反抗二字,才能匹配最后时刻的尊严”。

  李修文着意让我们感受到这残酷无情之外的“有情”。他把普通人的情感与尊严写得浓烈而令人神伤。他使渺小的人、凡俗之人成为人。这些人,远在长春、青海、黄河岸边,或远在乌苏里或呼伦贝尔,但是,他们又真切地来到我们眼前。他爱他笔下的人物,苦他们所苦,喜他们所喜,痛他们所痛。读这些文字,你不得不想到文学史上的那些前辈,那些和李修文有共同美学追求的人,苏曼殊、郁达夫、萧红。从他的文字里看不到敷衍、轻浮和轻慢,让人愿意心甘情愿和他结成坚固的情感同盟。

  在写下这些文字之前,李修文对一些写作上的重要问题有过反复思考。比如“我是谁”“我来自哪里”“我要为谁写作”。最后他选择“回到人民,回到美”。他重新认识谁是他的亲人和同类。他发现,他们从来不是别人,他们就是“我”。这让人想到新文学的文脉,“人的文学”的传统。当年,发动白话文运动的先辈们希冀我们的文学能和“引车卖浆者”在一起,希望文学能发出平民的、大众的、有血气的声音。可以说,这本书触摸到了中国新文学的初心。

  什么是好的写作者?他有能力唤醒我们新的感受力。我们以为世界是这样的,以为人生不过就是我们看到的,以为世事也不过就是这些……但是,好作品会唤醒我们。李修文笔下的文字都有唤醒的力量——原来世界不是我们所想象的那样,原来生命有如此多“要紧处”,原来世界有这样的大热爱、大悲喜、大庄重。

  读这样的文字,我们固然会为普通人的际遇及情感动容,但更为作家独具品质的文字打动。李修文的文字里有大热烈和大荒凉,那是一种参差交错之美,轻盈的与厚重的,浓艳的与孤绝的,凄美的与壮烈的,会同时出现在他的文字里。这似乎得益于他的小说家与编剧身份。读这部作品,我多次想到鲁迅先生的话:“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那是一位好作家应该拥有的情怀,也是好作品所要达到的境界。在作品里,李修文实现了和“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在一起的愿望,他以深情而不凡的书写获得了这个时代读者的审美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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