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一个人读金庸读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跑去读唐诗了?用六神磊磊自己的话来说,金庸的小说里,唐诗是时常“乱入”的。郭靖带杨过骑马,襄阳城外,只为吟诵一首《潼关吏》;张无忌与赵敏一道前往绿柳山庄,中堂悬挂着的字,正是元稹的《说剑》;《鹿鼎记》第二回,为强调瘦西湖畔笙歌处处的升平景象,金庸老爷子引的也是杜牧的《遣怀》,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于是,从六神磊磊读金庸到六神磊磊读唐诗,也成了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唐诗就像是围墙内开满的春意,桃红柳绿,芳草池塘,但墙外的人不知。六神磊磊愿意做这个翻墙而入的人,从墙内摘上几朵好看的花,抛出来,让墙外的人看到。一本红色封皮的《六神磊磊读唐诗》正是这样得来。从南朝大诗人谢眺之死开始,到晚唐诗人司空图去世结束,六神磊磊写了唐诗几百年间的故事,他把诗人们当作一个个鲜活的人来记录,喝酒撸串,嬉笑怒骂。
7月1日,六神磊磊、罗振宇、史航三人来到新书分享会的现场,讲述他们心中的唐诗江湖。有读者担心用过于平实浅显的语言来解析唐诗有亵渎之嫌,罗振宇不以为然:知识的农耕时代正在结束,而游牧时代正在开始。什么是游牧民族?哪里水草丰美我去哪里。毕其一生研究一位作家的分科治学未必适合新媒体时代的传播,用人人懂得的话讲述通识或许才是眼下最需要的。六神磊磊今天摘了几朵鲜花让人们看到点滴春意,但若想真正领会全貌,还得亲自绕到正门,轻扣柴扉,细赏春景。
以下为本场读书会的完整实录。
六神磊磊
Part1真正伟大的灵魂们很可能彼此错过、互不理解
六神磊磊:不知道各位看不看金庸小说?金庸小说里唐诗经常乱入,比如说郭靖怎么教育杨过呢?带着杨过去骑马,骑着骑着,杜甫就乱入了,路边就出现一块碑,唐工部员外郎杜甫故里。我怀疑郭靖是故意安排这个线路,为了就是对着杨过背上一堆《潼关吏》。“大城铁不如,小城万丈馀。借问潼关吏,修关还备胡。要我下马行,为我指山隅。连云列战格,飞鸟不能逾。胡来但自守,岂复优西都。丈人视要处,窄狭容单车。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然后就开始灌输自己价值观: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张无忌到了赵敏的绿柳山庄,中堂挂的字又是唐诗元稹的《说剑》:“白虹座上飞,青蛇匣中吼。杀杀霜在锋,团团月临纽。”再次乱入,所以我觉得我自己从讲金庸到讲唐诗是挺自然的过程。
史航:其实我们小时候可能每个人都有家里逼着背诗词的经历,只是由于我们的长辈口味不同,所以有的人可能一开始就辛弃疾或者是杜甫、苏东坡大江东去这种。有的人明明是很想豪迈的人,但是他爸给他抄的是婉约的,所以他就从婉约入手,随着家长的口味或者语文老师的口味走,只有到长大成人之后,才开始知道自己的真正喜欢的是什么。
但是看磊磊这本书,最主要的不是去揣测磊磊喜欢哪一位唐诗作者,他肯定是很花心地喜欢很多人。但是我特别喜欢的一种感觉,我觉得他像是陪着他们一块度过了很久岁月的人,所以提到谁的时候都不是一个隔山夸牛的状态,像是年老的牧童看着一代一代的耕牛变成了什么样子。小小年纪,玉面郎君,但是他的文字的沧桑感是这本书里我特别喜欢的。我首先感受到的是沧桑。
全篇中我最喜欢的一处,是讲杜甫的时候先讲杜甫跟别人不一样,杜甫就是一个小号,看着那些大V们的朋友圈非常羡慕,个别有谁截个图,他特别想点赞,才发现那是个截图他点不了赞,就是这样的一种惆怅。他想着什么时候能跟大家一块玩。所以他一直在夸着别人的诗多么好多么好,他的《天末怀李白》可能在唐代诗人之间也算是写得最深情的。但是别人只夸说人不错,“总为从前作诗苦”,小杜最近很勤奋,人都瘦了。没有人夸过他的诗才。
然后再这样一点点地,毕竟大家交往那么长时间,李白、高适之后,后来人事不管怎么漂泊辗转,他说,杜甫临死前其实他的朋友都死光了,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好歹尽了一个朋友的责任,他给他们点赞,夸他们、传播他们、怀念他们、想他们,尽了一个小号的责任,他们都是大V。他那个小号叫“子美的诗”。那么终于到了这一天,“子美的诗”停止更新了。这块儿磊磊写得很有感触,也有一点酸楚在里面,写出了一种阶层感在里面。
如果说磊磊写到这儿我很感动,那后面一句话我觉得就是特别有意味了。杜甫最后写道“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就这两句话,“百年歌自苦”是他对自己的人生概括,但是“未见有知音”的意思很可能是:我是跟他们老混一起,他们没有真把我当做平等论诗的朋友我也能理解,但是最后我也有我的小小骄傲,我也觉得我这辈子没有遇到知音。这一刻我特别感动,不只是替古人谬托知己,有时候两个古人可能并不是非常懂彼此,把这一点说明白才真正是对两个人都是很尊敬的态度。我见过很多论诗、论文化的东西,往往把两个大文人、大词人写得快成一对亲家了,给他们平添了很多甜蜜,但其实真正伟大的灵魂,可能彼此有时候会错过,虽然在一起混,但没有觉得对方懂自己。能把这个写出来特别好,所以这里面是有见识、有论断的。
Part2说杜甫这个小号没有知音,这不是我瞎编的,宋代就有人这么说
罗振宇:我用史航老师的一段理论来解释六神磊磊这本书。大概在三个月前,史航老师跟我讲,他说在这个时代写一个好的内容产品需要分三层,最外面一层叫诺贝尔,中间一层叫奥斯卡,最底层叫吉尼斯。什么意思?最外面一层要像诺贝尔那样稀缺、高大上,像在神坛上一样,就像我们今天谈到唐诗一样。中间这一层一定要有强烈的媒体性和传播性,标题党,比如“杜甫:一个小号的逆袭”。最底层,你翻开里面全是家常里短的八卦,这就是吉尼斯。
六神磊磊:罗老师,我这里面没有八卦,我不是一个八卦号。
罗振宇
罗振宇:(笑)被八卦这个词吓到了。后来我做“得到”里面的产品的时候,我就老拿史航老师的这套方法论跟大家讲,它实际上是这个时代对有价值的内容的基本信奉。再看看那些被关掉的八卦号,我们发现他们用的是倒过来的逻辑,摆在面上的都是标题党和八卦。所以我推荐大家看这本书,它符合史航老师“新文艺三讲论”。
我自己人生买的第一本书,自己节省早饭钱买的第一本书就是《唐诗三百首》,前不久有人问我说,假设把你发配到孤岛上,只准带一本书,你带什么?我问能是《全唐诗》吗。我后来决定,如果不让带《全唐诗》,我也不带《唐诗三百首》了,我就带这本《六神磊磊读唐诗》。
六神磊磊:刚才史航老师问我为什么要把杜甫说成一个小号的逆袭呀,看着大号感觉很遥远,想点赞又不敢那种心理,因为这种感觉我太熟知了,我常年以来都是一个小号,我当时看着“罗辑思维”的感觉跟杜甫就很像。
罗振宇:后生可畏。
六神磊磊:大家看,这就是李白在表扬小杜甫时候的语气,后生可畏。“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我当年一直是一个小号,听着“罗辑思维”,一边洗澡一边听。罗振宇老师的声音伴随着我沐浴的整个过程,洗完之后觉得整个人就经受了洗礼,非常幸福。说到杜甫没有知音,我是这样写的,说杜甫到了自己离去的时候觉得其实李白、高适未必是我的知音,后来就有专家批评说“你是胡说八道,你这过气的网络写手,写这种东西,你虚造概念,什么时候说杜甫没有知音了?”但这让我很委屈,因为这个概念不是我造的,宋代人就这么写了。宋代赵抃写诗说“茅屋一间遗像在,有谁于世是知音。”不是我生造的概念,所以有时候挺委屈,本来就是小号,还老被人冤枉。无奈啊。
史航:这个书里头,我觉得特别好的是磊磊提供一些句式,读书好多时候就是读句式,比如说一个共产主义的幽灵,或者说“将爱情进行到底”,大家说将罗辑思维进行到底、将小号进行到底,将逆袭进行到底,都是在学句式。磊磊给我们一个什么句式?是“假如没有……”“假如没有李白会怎么样。”如果没有李白,有人会告诉你哪个成语不能用了,哪句诗不能引用了,哪个比喻不能用了,包括那些故事,铁杵磨成针的故事也都不能用了。最后归根结底,如果没有李白,中国还是中国,但是他说我斗胆归纳成十个字,“祖国会模糊,作文会艰难。”因为有那些诗“飞流直下三千尺”,一问庐山瀑布,“三千!我知道,李白说的!”吉尼斯都是靠数字取胜,我们有这么一个标准答案在。虽然这种标准答案是任性的答案,但是重要人物的任性让我们觉得安全,我们知道祖国山河都被他一个人任性地一眨眼一张嘴就给丈量了。
我们小时候也没有觉得有唐诗多幸福,要背很多东西。长大也没觉得多好,周一还是有综合症,还是堵车,还是得上班。但是你说:停,别动,把你生活做成截图,我一丝一丝、一针一线挑走,把那一点点本来你觉得习以为常的光彩和依赖性,那些对这个世界的理解,一一挑走,你会发现自己的生活千疮百孔。有两句诗叫“司空见惯寻常事,断尽江南刺史肠。”司空都见过了,我们这刺史没见过,所以人生天天都可以标榜为司空,六神磊磊从五神的时候我就认识他。我们可以标榜这个,人人都可以当司空,但是其实更幸福的是你永远是个江南刺史,见什么都哎哟喂,比如发现罗老师原来还戴眼镜呢,连这都不知道,但他很幸福。甚至我们看到讲记忆的片子,每天记忆格式化,第二天重新看到这个东西也很有意思。就是布洛东的诗,“终于找到爱你的秘诀,永远作为第一次。”唐诗我觉得最幸福的就是没有像罗胖一样,老想把《全唐诗》扛起来,我没摸过《全唐诗》,《唐诗三百首》也背不下来,这就是幸福的,意味着每天我不仅有可引用的,还有可惊艳的。像罗胖,《全唐诗》你都读过……
罗振宇:你才都读过呢。我都买过。
史航:原来你的打开率也还不高啊。
罗振宇:刚才史航老师讲的我给一个旁证,把这些东西一点一点挑掉。什么人是最终把中国文化一点一点丢掉?就是在美国和欧洲生活的华人,最近好多我在美国的朋友都带着孩子万里迢迢回国内开夏令营,我跟他们聊的时候,他们心中最大的恐惧不是说这些孩子将来不过春节、没有中国的民俗、没有中国的文化,其实都没有,他们最后一点念想,就是我的孩子,将来会不会因为生活在美国,读不懂唐诗的美。这种损失他承受不了。
Part3我想做一个翻墙的人,从唐诗的围墙那头摘几朵花给大家看看
史航
史航:想问一下磊磊,你写这本书之初给自己提的要求,最后实现度如何?
六神磊磊:一个读金庸的人,整天打打杀杀,怎么突然想到写唐诗?其实很偶然,当时我还在单位上班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同事们都下班了,整个大楼都属于我了,大楼也黑下来,我坐下来开始弄自己的小号,写点什么呢?忽然一想,说打打杀杀金庸的写多了大家会不会烦?我就写几个唐诗故事。划拉了一下写完了,就取了那样的标题:《膜拜吧!唐诗里的那些猛人猛事》。发完之后我就睡觉了,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网上转的到处都是,虽然都没有了我的名字。
这时候很意外,原来大家是喜欢唐诗的,虽然被我加了点味精、加了点鸡精,但是大家喜欢,我意识到咱们的同龄人、网友不是都喜欢“那一天,我转动所有的经筒,只为与你相遇……”我慢慢也打算写一本唐诗的书。我当时跟编辑吹牛说半年写好,结果一年又一年、我在书的序言里还说,当时我想到一句歌词“不负责任的诺言,年少轻狂的我,在黑夜中迷失,才发现自己的堕落。”就是这种感觉。
也很迷茫,这个书究竟写成什么样,是写得板起脸一点,还是完全鸡精味精一点?也很犹豫。后来想明白一件事。我自己想当一个什么样的人。大家想象一下,比如唐诗是一个花园,被围墙围着,多数人都是绕墙而过,从花园边上,和这个花园擦肩而过,我就做一个翻墙的人。不是那个意思哈,就是正儿八经的翻墙。(笑)翻过唐诗的围墙,去里面摘几朵花给大家看看,你们看这个花也很好看,你们喜欢吗?如果喜欢你们可以去走正门。但是也有人说你摘的不是花,都是刺儿,那是我能力所不能及吧。
史航:你觉得自己是一个采花大盗,别人觉得你不过是一个摘刺高手。
六神磊磊:我觉得我采花还是很准,品位还是有的。
六神磊磊:我很好奇,两位老师分别最喜欢哪首唐诗?
史航:我喜欢的诗很多,但是有一个人你基本没有提他,令我悲愤又狂喜,悲愤在于你居然不提,狂喜在于我就可以提了。这个人我也是上高中才喜欢他,叫元结元次山。他有一首诗叫《贼退示官吏》,农民起义军叫贼,贼来打我们道州城,打一半不打走了,走了之后我写诗给我的这些同僚们,结果中间有四句我特别难忘,他说“城小贼不图,人贫伤可怜,使臣将王命,岂不如贼焉。”这个城市太小,贼都不想抢,“盗不入五女之门”,这一家生了五个女儿太穷了,强盗都不抢他家。城小贼不图,人那么穷太可怜了,谁都不动他。但是咱们的使臣,咱是替政府爱老百姓的,但我们还得收他们税,岂不如贼焉?这些地方是很狠的。其实唐诗中间,包括白居易也特别狠,“宣城太守知不知,一丈毯,千两丝。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
我其实很久一段时间老去读杜牧、李商隐,把张籍、王建那些诗给扔了。我特别喜欢的唐诗有两句,是张籍还是王建我忘了,她说老公要出门打仗了,老婆在家里头,明早你就走了,老公现在在眼前,干嘛呢?我给你缝衣服。缝衣服这件事多平常。她说:“念君此去唯永别,对君裁剪泉下衣。”我知道你去就回不来,因为好事不在咱们家,一定是倒霉事轮咱们家,你此去就是永别,不死你是回不来的。我能拦你吗?拦不住。我能跟你走吗?人家不让。都是没戏。唯一是今晚我给你缝衣服,缝的是什么衣服呢?征衣吗?不是,对我来说这是裹尸布,这是一个人死后穿的衣服。所以对着你裁剪的,是你死后在九泉之下最后给你带来温暖的那点东西。
对着活人裁剪死后才穿着的衣服,“对君裁剪泉下衣”这七个字很难换别的字。所以他们说“家家养男当门户,今日作君城下土。”我们家生孩子要顶家立业的,你直接拿来做要徭役就给累死了。还有“不见蓬莱不敢归,童男童女舟中老。”他能看到一切人没有胆子、没有机会、没有本事流露的悲伤。所以诗人骨子里因为自己一个人的悲伤,把所有人的悲伤都一一写出来。
罗老师喜欢什么样的唐诗?
罗振宇:我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是你问这个问题,我脑子蹦出一句“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这句诗在很多时候救我。我这个人比较俗,我干什么都想有什么用?唐诗有什么用呢?唐诗用处特别大,不是出去吹牛泡妞那种用处。
六神磊磊:也用不着。
罗振宇:你不懂我们的苦(笑)。我从罗永浩说起,罗永浩经常在上台开发布会之前心情极度不好,但是开发布会他又必须笑对所有观众,怎么办?他就会找一个小黑屋关起来,然后自己欢蹦乱跳,然后高兴。后来他跟我讲他这套行为背后的逻辑,就是人基本可以分成三层,第一层叫感受,第二层叫认识,第三层叫行动。一般人都有感受,比如我心情不好。认识,谁真讨厌。行动,就显得很沮丧。但其实人性当中有一个特别隐秘的通道,可以把这个顺序倒过来。你做出什么样的行动,你会对自己有什么样的认识,最终彻底改变自己的感受。因为感受这个东西是在我们几百万年之前形成的,叫“蜥蜴脑”,很难改,必须从外到里改,如果你心情不好,但是又不得不强作欢颜心情好,怎么办?就是欢蹦乱跳一下,你做出心情好的时候该有的样子,你会发现自己真的就能心情好。唐诗对我来说就是做这个用的。
比如说有一段你会觉得自己特别灰败,你就可以“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马上和一个现实的对接感,就会出来。再比如我刚才说的“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这句诗,当你觉得自己俗气的时候就把玩这两句。失恋的时候强烈推荐《春江花月夜》,你就会觉得,天地那样广阔,月华那样皎洁,就能把自己给洗了。
所以其实诗是什么东西?诗是先人们用我们灵魂深处文化基因和血液深处最好的东西凝练出来的外化的感受。反正我把人生看成一场修行,修行有的时候需要靠一个像念珠那样的东西,不断逼着由外到内完成自己感受上的修行。
Part4“六神磊磊是当代中国口语化写作第一人”
读书会现场
六神磊磊:唐诗很丰富,不是像我们想象那样,它不全是“离离原上草”,不全是“床前明月光”,有特别丰富的东西,唐诗也不全是爱情,唐诗有我们都想象不到、真正好玩的,比如说“他人骑大马,我独跨驴子,回顾担柴汉,心下较些子。”别人骑着大马我骑着一个驴子,好像很难过,但是回头看看背柴的汉子又很开心。这个诗就启发我,我经常“回顾担柴汉”。
史航:我插一句,我特别喜欢一个叫王梵志的家伙儿,他有一首特别恶毒我经常作为座右铭的一首诗,他说“梵志翻著袜”,可能是羊毛袜子,我反着穿,毛朝外。“人皆道是错”,说你穿错了。“乍可刺你眼,不可隐我脚。”宁可你眼睛被扎着,不能我脚被扎着。我觉得跟我的世界观天然契合,王梵志是特别好玩的人,林黛玉狂喜欢他,林黛玉那么喜欢李商隐之类的人,她能喜欢王梵志,就是因为他足够冷,冷到你拿这个冷,像一盆冰雪,可以塞到任何一个胖子的脖领子里去开一个玩笑。
六神磊磊:唐诗真是这个样子的。我们任何人都很难勾勒出唐诗的样子,唐诗就是会让你出人意料,何况我们现在看到的唐诗就是当事人写的一部分,今天传下来加起来五万首,可能看到的都不是唐诗的全貌。唐诗里面有说裁泉下衣,大意是说“生男埋没随百草”,这是痛苦的。但是唐诗里还有欢愉的,同样是出去打仗,杜甫可能用征人妻子的话说去吧,“仆射如父兄”,去了之后能得到很好的照顾,对待战争唐代诗人的态度也是不一样的,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心情,各种观念在里面交锋。
史航:今天来的女孩子很多,六神磊磊写了一个问题,也是一个好问题。唐诗里哪位诗人的妻子最幸福?好像有一个人的老婆蛮倒霉的,就是杜甫,因为年纪轻轻嫁给他,比他小11岁还是21岁,但是一开始嫁过去杜甫就称她“老妻”,人家可能二十岁不到,然后说老妻怎么样,永远是山妻、老妻,女孩一下子被人叫老了,很倒霉吧?但是磊磊后面的话很重要。一般公众号最多到老妻这个地步,但是磊磊说了,其实想一想,唐诗中那么多诗人的妻子,就杜甫他老婆一辈子干什么、平时喜欢干什么,我们知道得特别多。因为他不写别人,他能写的女人就是他老婆,他不知道妹长什么样,所以你把这一点一点连上来之后,就像印象派的点彩画一样,你把所有的老妻搁在一起,这个人一辈子是一个自传,只是打散了,散在她老公的集子里,所以她可能是最幸福的人,白头偕老,一开始就决定跟你白头偕老。所以这个女人嫁给诗人,也嫁到诗里,我们因此知道她好多细节。而别的诗人只是偶尔的一次带入,“楚腰纤细掌中轻”,“掌中轻”什么意思?好玩,是在把玩,但是杜甫的老妻不是这样的。所以我们看唐诗中间,不要只以为都是风流才子,其实是世间男子,有这样的、有那样的。
史航:书里有好几处特别动感情,我要念一下。这段讲的是藩镇割据,李师道被平,吴元济被平,之后唐代诗人是怎么样的:
唐朝的中央政府其实是亏欠了他们的,白居易之前贬了官,刘禹锡贬了官、柳宗元贬了官,韩愈也贬了官。刘禹锡、柳宗元甚至和武元衡还曾有私人矛盾。但他们的欢呼和喜悦,是真心的。这些诗人们,人品和境界有高下,政见有不同,互相之间甚至还是官场对手。但在写这些诗的时候,至少在个别瞬间,他们能够超越了政治派别、个人恩怨,笔下都装着一份兼济苍生的温情,渴望过去的大唐盛世能够回来。
这种就像我看苏联卫国战争的时候,那么多的文学家,天才的杂技演员,物理学家,教授、导师,被征兵,可能就是步兵排里全是这些人,要打仗,你可能只有本事耗费敌人两颗子弹,你打不死一个人,但是你就去了,你的图纸、辞典就扔在工作台上。我们的国歌有一句话“用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每个人的血肉都可以完成很大的事情,但是为什么还是有很多人愿意把自己当做普通的一个人去做一件事情,所以唐朝的边塞诗那么多,你觉得他们各个爱吹牛皮,就像陆游一样,但是你想,他们本可以写另外一些东西的时候,他们在写边塞诗,他们本可以做另外事情的时候他们走向四野八荒,其实这也是唐的东西。无诗不成唐,无唐不成诗,这是磊磊说的。无唐不成诗,就是唐人的风范,我记得我看一个台湾的电影,不怎么有名,叫《唐朝绮丽男》,讲了一帮富二代、官二代,少年刺客;还有日本留学生、中国的僧人,一帮人漫游大唐河山的事情,中间有一个日本老留学生见到一个小留学生,两人在山道上走,迎面过来一个男的骑着驴子在吐血,吐到山崖上,那个人蘸着自己吐的血写字:天若有情天亦老。老留学生跟小留学生说,那就是大唐的恶魔诗人李贺啊。那段我印象特别深,好多唐诗真的没有机会被好好拍成电影,但是台湾人早期拍的很粗糙的,那里面有唐诗的样子。
罗振宇:其实这些年来写唐诗的书非常多,今年,不是我们公司的活动,我以私人身份出来捧场做活动就这一次,两年来好像也就这一次。这不是说别的,这是因为,我特别深爱六神磊磊这个人和他的这本书。为什么呢?因为有一句话叫“诗无达诂”,诗的解释,千门万派,可以很多,但这本书极其独特。我甚至不认为它是一本让你领路上唐诗道路的书,就是六神磊磊刚才讲的那句话,有一堵墙拦住了里面的春意,他进去随便摘两朵抛出来给你看,最重要的是最后一句,你如果感兴趣自己绕到正门进去再看。
其实这个时代,我自命就是干这个事,因为我发现我人生当中每次对很多东西感兴趣,不是因为这个东西本身的美好吸引了我。你作为一个门外汉,你根本不知道里面有多好。一定是有一个人站在门口去赞叹了一番,吸引了我。我上大学读的是新闻系,其实很简单,就是我爸一个朋友,在我高考结束那天跑到我家,玩了一圈,临走的时候说,小胖子,你是不是高考结束了?我说啊。他说你应该报新闻系。我说为啥?他说新闻系多牛,挂着照相机全国各地到处走。然后他就走了。
这句话害了我一辈子。他给我描述了一个情境,这个情境让一个少年极其向往,然后就去学了新闻。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新闻。
后来我读大学的时候,有一个老师,现在还记得他的名字,叫郑在瀛。有一次,也是一个唐诗讲座,讲李商隐,他开头用三分钟,他是个湖北老头,他说:“我刚在家抖(读)了一遍丑(楚)辞,丑(楚)辞好啊,楚辞好,楚辞不是抖(读)的,楚辞要吟,要诵,是吟诵的。好了,不说楚辞,说李商隐。”就这么几句话,我那天晚上从我们学校西边赶到东边,我那天晚上是急匆匆回到宿舍,把我以前买的一本《楚辞集注》拿出来读了一遍。其实有的时候需要这么一个人领我们上路。所以我觉得,其实很多写唐诗的书真的面目可憎,我不说是哪本了。他写的恨不得比唐诗还唐诗,他在找那个调调,他真的是小号,他隔了一千年也想当杜甫,他找那个文风。但是六神磊磊这本书不是,我今天看见六神磊磊之后,跟他讲的第一句话是,我说“看了你这本书之后,你是我认识的当代中国口语化写作的第一人。”
六神磊磊:我信了。
罗振宇:这是因为我最近正自己想做一个教材,怎么做口语化写作,我正在写,过几天可能以小课题的方式在“得到”上线,告诉大家怎么口语化写作,在那本书里,我引了这本书里好几个段落。口语写作要求的是一种极度强烈的对象感和一个前倾的倾诉姿态,而不是后仰。我认为表达有两种,一种是前倾45度,一种是后仰45度。你在看磊磊这本书的时候会看到,甚至我怀疑他在写作的时候是把他没出生的孩子当做假象的对象抱在自己怀里,然后跟他讲。我甚至怀疑,我不知道真相是什么,就是你假象的吹牛的对象是什么。但是这种强烈的对象感,强烈的交付意识,强烈的我真的要替你搞懂,我特别怕你不懂,而不是一种拿起笔来自我表达你爱懂不懂,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姿态。所以这样的书,只是它偶然出现在唐诗的门口,它出现在任何一门高大上的东西的门口都是这个时代最好的东西。
Part5自己都不信,却拿来让别人信,我们太熟悉这种套路了
六神磊磊:刚刚罗老师讲的几点特别有共鸣,就是写的时候生怕看不懂我给你搞懂。但是确实有的书籍写作是这样,生怕你看懂了,从第一句开始就怕你看懂,我就是要显得只有我懂你看了也不懂。
我们曾经想过把这个书的名字定成“前不见古人”,用陈子昂的一句诗,觉得不错,意思就是说唐诗“前不见古人”,可是后来一张罗副标题,就变成“前不见古人——六神磊磊读唐诗”,这个没法弄,人不能无耻到这个地步,就变成六神磊磊读唐诗前不见古人,在座可能一大半都不干了,就定成《六神磊磊读唐诗》,简简单单的嘛。
总之我是希望告诉大家,唐诗和我们想象的可能有点不一样,唐诗里面的美还有很多很多,我翻墙进去看见里面的风景,其实最痛苦的是不知道该摘哪一朵花儿出来,因为里面的花实在太好了。比如杜甫,我在里面尽量多弄几篇,可是不足以展示杜甫的魅力成就之万一,比如杜甫“秋兴八首”,七言律诗的巅峰,我都是跪着读的。比如杜甫有些特别可爱的诗,小时候说“一日上树能千回”,你想象这个小杜甫,每天爬树爬一千次,特别可爱。杜甫忠君爱国也好,对朋友的仗义也好,可以说这个人每一点每一滴都值得拿出来说,但是我只能写三四百页,能带出来的花只有这么多,所以特别希望大家,觉得这个书不对你的口味,你不喜欢也好,但是请大家一定看一看唐诗,错过真的太遗憾了。
读者提问环节
全场大合影
读者:老师您好,金庸里的哪个人诗写得最好?
六神磊磊:金庸的武侠人物被金庸耽误了。因为金庸自己写诗,说实话一般,所以弄的武侠人物写的诗也就一般。比如金笛秀才余鱼同写的什么呢?“百战江湖一笛横,风雷侠烈死生轻。”壮烈,但是并不好,所以金庸老爷子也承认说我写诗一般,这是老爷子伟大的实事求是,伟大的谦虚。谁写诗好呢?只有说黄药师写诗还不错,因为有很多很棒的诗,金庸给它挂在黄药师的名下。
史航:写诗我不知道,但是写字最好的我知道是谁,韦小宝韦爵爷,尤其“小”字写的好,写尽天下人。
读者:六神磊磊你好,我想问一下,你现在读唐诗,以后会试着读一下现代诗吗?现代诗读了以后,会不会自己创作、自己写?
六神磊磊:今天活动开始之前,我接到一个电话,余秀华老师的电话,余老师表示要穿过大半个中国来……看我,我当时很紧张。
应该不会再去弄别的,至少近期。为什么呢?因为唐诗有个特点,其实门槛低,“鹅鹅鹅,曲项向天歌,”两岁小孩都可以学,但是无止境。这个感觉像是金庸小说《天龙八部》里面有一段,枯荣大师问他的晚辈,说你的一阳指练到第几品?晚辈说:练到第四品。枯荣大师说:再给你一百年能练到第几品?晚辈说:渊深难测,弟子不知道。枯荣大师说:能练到第一品吗?晚辈说:决计不能。我自己啃唐诗有强烈的这种感觉,比如练到第四品,再给我一百年能练到第一品吗?决计不能。至于你说现代诗,不会写,我骨子里缺少那种诗性。而且我还捅过娄子,之前公号上发过一篇说南北朝宫体诗的文章,但是自己比较轻佻,起了一个标题叫作“唐诗盛世前,有一阵的诗比今天还烂”,然后后台就爆炸了,问我“你知道今天的诗吗?”“今天的诗哪里烂?”还有的把诗贴出来说“这烂吗?”我在这里正式道歉,自己轻佻了,不懂。
史航:其实当时是小编的错误,漏了一个字,其实比今天还“灿烂”。(笑)
六神磊磊:就是这个意思。
读者:三位老师好,首先我是罗振宇老师的校友,也是传媒大学的学生,今天听到自媒体写作方面,我特别好奇,因为我们也是做自媒体写作,但是唐诗的内涵也是比较深刻的,两者之间会不会有冲突?如何通过平行化的语言表达出来?我们也邀请您到我们学校做新书发布会,我们的场地是免费的。
六神磊磊:咱们有一个说法叫真学真懂真信,我觉得自己真懂说不上,但是真学和真信是真诚的,我相信我在书里说的每句话,我也为书里写的每个故事感动。自己不感动,你想拿去感动别人,再加上多么花里胡哨的东西、包装、新式的语言都是没有用的。我们已经太熟悉这种感觉了,有的人把自己都不信的东西拿过来非让我们信,我们太熟悉这种痛苦,所以我们每一个搞文字传播的人都先把自己感动再去感动别人,效果就会好一点。
比如我说杜甫是一个好男人,他确实把我感动了,我才决定拿出来分享给大家。比如说在中唐的时候,朝廷平藩,那些诗人们派别不一样,身份不一样,待遇不一样,三观不一样,甚至性别不一样,但是他们在面对这样大事情的时候表现出一致性,希望国家统一,希望国家繁荣,希望强盛的大唐能够回来,我看到这点的时候自己为他们感动,所以拿出来分享给别人。这个是前提。
Part6知识的农耕时代正在结束,知识的游牧时代正在开始
罗振宇:你刚才提的是一个深和浅的问题,有些东西高大上,你们用通俗甚至轻佻的方式写出来,首先是不是亵渎?其实是这样的,我研究生毕业之后挣的第一个月的钱,我买了一套《管锥编》,现在还在我们家书架最底层。真看不懂。但是《管锥编》写作是现代汉语普及之后的事情,为什么仍然用那么古奥的文言,要知道《管锥编》讲的不仅是唐诗,包括现代西方的文学评论,都是用文言文讲的。所以其实我心里有点怪钱锺书先生,装什么逼、作什么死、矫什么情。但是后来我看到钱锺书先生的一句话他说“学问者,荒江野老,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人家没打算给你读,就是自己读书笔记,我爱怎么写怎么写,你们觉得有价值,你们把它出成书,读不懂?读不懂活该,这是一种学者的态度。
传统的知识,在借助文字进行传播和写作的时候,实际上你看到的传统不过二百年,要分科治学。因为人类要面对那么大的知识的存量,怎么办?一拨人学物理,一拨人搞社会学,一拨人学化学,分开,然后我们面前堆起各种各样的高山,每一座高山都是金字塔,里面有底座,有尖端,有些学者在里面一辈子往上攀爬。
十年前我看过一个让我至今玩味的场景,我在一个宾馆开会,旁边一个会议室,一推门,那儿也在开一个会,叫“郁达夫研究者第十届年会”,里面坐了20几个人。当时我觉得这二十几个人一辈子都研究郁达夫,你说我是感动呢,还是有点觉着他们太狭隘了?但没关系,这就是传统的知识传播的基本途径。可是这个时代发生了问题,就是那种分科治学,到处都是金字塔,每个人一辈子选择一座塔就必须往上攀,你不断地自我强化,不断地自我和底座进行隔离。这个时代可能正在发生变化,至少台上坐的这三个人,每个人都不敢说我们是哪行的专家,我们是尽可能本性的要做杂家,我们尽可能要去窥探自己原来不懂的东西,而且窥探的偶有心得,要尝试去表达。所以我们三个人经常被人骂成万金油,什么都不懂啊,不专业啊,来砸场子啊。这事论得到你说吗,都是这种。但是没办法,我去年一年受影响最深的是财新网的总编说的一句话,他说:“知识的农耕时代正在结束,知识的游牧时代正在开始。”守住三亩田,一辈子汗滴禾下土,在里面要出粮食、搞出收成,这个知识途径正在结束。什么叫游牧民族?就是哪里水草丰美我去哪里。
所以,在现在的知识写作里面,我们过去只有两类型,一种叫学术,一种叫普及。所谓学术就是钱锺书那种,“荒江野老,二三素心人”你懂我懂,所以不怕写得艰深,我跟自己人讲。还有一种是“俯下身子接引助手”你在门外,我把你接引到门内,我向你进行普及,你是小白,给你进行阶。这是过去知识两个大的类型。但是这个时代也正是这本书的价值所在。你会发现出现第三个类型的知识写作,叫通识。顶级高手用顶级心法跟外行讲话,外行不是入门者,他没想入你这门,没想这辈子在唐诗上有多大造诣,就想了解一下。所以我们做知识服务的人,很多老师说我对象应该是谁,是懂这个人还是小白?我说都不是。比如你谈经济学,你就想成你的对象是南京大学中文系系主任,老头学了一辈子唐诗,唐诗门儿清,经济学从来不懂,但是他有基本的常识,有对经济学强烈的好奇心,就面对这样的人。传播的叫通识,通识恰恰是顶级高手才能做的事。比如说一个顶级的外科大夫是怎么组织一台手术的,如果你说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组织手术的,如果他告诉你先去学两年解剖,这叫入门,这就是你讲的难和易的维度,但是你千万别把《六神磊磊读唐诗》这种书看成是难和易维度的东西,它是通识是一个人把自己的心灵放到一个领域,然后得出心得,然后跟一些门外汉进行沟通。这个既不是难也不是易,他是试图用一根管子、一根线把自己的感受传达给你,这是最好的东西,是对于我们这个时代知识的游牧民族最难能可贵的东西,这才叫水草丰美之处。
读者:如果让你随便穿越到金庸某本书里,你会选择到哪本?
六神磊磊: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到武侠世界里面去,一点都不羡慕那个世界,因为那个世界是很残暴的,像我这样的人手无缚鸡之力,嘴巴又欠,到那儿分分钟被干死。但是非要选的话,我可能会到《倚天屠龙记》里面当范遥,因为他有很多我自己不具备的那种性格和能力,挺羡慕他的。
王晓磊(六神磊磊)著/新经典文化/2017年7月版
转自:凤凰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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